锋利的獠牙贴面而来,一口咬下,大块肉便要没了。我的脸上原本就没有多少肉,消不了几口,就会被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我脑袋里想着伸手去撑开硕大的狗头,无奈一双手竟是一点不听使唤,全身肌肉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弹簧,手却始终抬不起来。
我扭过头闭上眼睛,不敢看哈士奇凶狠的模样,如同小时候打针不敢看针头刺进胳膊一样。从来没有被狗咬过,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痛楚会有多痛,只能肯定会比打针痛得多。
热腾腾的舌头舔着我的脸,带着黏黏的唾液。我一直觉得这样很恶心,现在亲身体验,心中却是欣喜万分感激万分,差点一把老泪都要流出来了。哈士奇扑上来居然不是要咬我,而是要表达亲近,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怪咖,培养出这样的招呼方式,差点没把我吓死。
周清湲和我一样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不禁长舒一口气,惊吓之后大声笑着说道:“我去,简直吓死我了。”
我终于从僵硬中恢复过来,有种如获重生的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把推开狗头,对哈士奇说道:“一边去,吃的在那边。”
泡面撒了一地,满满都是西红柿牛腩的味道,比起真正炖西红柿牛腩的时候还要浓郁。如今的食品加工技术真是了得,已经远远超越了原汁原味,造福了很多像我一样平日里吃不到原汁原味的人。
哈士奇舔够了,被香味吸引,大口大口地吃撒在地上的面条和午餐肉,如同在吃鲜嫩多汁的牛肉一般津津有味。我和周清湲坐在一旁看着它吃,不禁有些嘴馋起来,香味扑鼻的食物,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待会回去我们也吃顿西红柿炖牛腩大餐,怎么样?”我说道。
“闻这味,可以考虑。”周清湲说道。
“放心,国际顶级大厨在此,味道肯定差不了的。”我说道。
“顶级大厨?证书呢?拿来看看。”周清湲说道。
“真正的大厨是不需要证书的,看看顾客的表现就知道了。”我指着哈士奇说道。
“它不行,它一定是你请来的托。”周清湲说道。
“那这样,不好吃不要钱。”我说道。
“我吃饭从来不给钱。”周清湲说道。
“你…一直都吃霸王餐的?”我说道。
“有我爸付钱。”周清湲黯然说道,想起了家里的事情,情绪突然间低落。
有些话题我们都尽量避开不谈,但是说着说着,总是会不经意地扯上。它们就如同是绕不开的水坑,只有大小深浅的区别,而无湿不湿鞋的差异。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之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成年之后,脑袋里总是在想很多事情,有主动去想的,也有无意识去想的,有人生大事,也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容不得我不去想,也有很多事情是周围的人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去想。事情越想越多,脑袋越是停不下来,直到身心俱疲精力耗尽。
要是能一直活在童年时代,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想笑的时候大声地笑,不高兴的时候就大声地哭,不用像现在这样,统统憋在心里,把自己堵塞得如同垃圾桶一般,消化不掉又倾倒不出,而且还在疯狂地累积。人类进化到现在的文明,为何要进化得如此复杂,平添了许多无穷无尽无法解决的烦恼。
哈士奇很快将地上的泡面吃完,吐着舌头又要舔我,我连忙拨开它的狗头。它浑身脏兮兮的,毛发被血块凝结成一团一团的,很像是女人们做发型时候头上夹满夹子的模样,难看极了。我嫌弃它,它却还是吐着舌头十分热情地往我身上舔,似乎这便是它表达感谢和亲近的唯一方式。
“我们上楼去吧,天都黑了。”我拍了拍周清湲的肩膀说道。
周清湲刚从思绪中出来,眼神正如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淡,从小在江州长大,对江州的感情比我要深刻得多,亲眼目睹江州从国际大都市退变成渺无人烟的废墟,每每触景总会产生许多忧伤,更何况大多数亲人朋友都在江州,却又都是音信全无不知生死。我不敢问她家人的情况,也不敢问她是如何与家人走散的,免得勾起她忧伤的情绪。
哈士奇不愿跟着我们上楼,我费了很大劲连拉带拽才把它带到我们住的房间,而周清湲依旧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我折腾。搞定哈士奇,我还得张罗我们的晚饭,虽然折腾得很累,晚饭还是要吃的,经不住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而且一盒泡面也不够填饱哈士奇,还得给它再准备些。
“我开始准备我们的大餐了。”我说道。
“嗯。”周清湲点头说道。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我一边准备一边看着哈士奇说道。
“随便,你取吧。”周清湲爱理不理地说道。
“叫哈哈怎么样?”我说道。
“可以啊。”周清湲说道。
哈哈的名字就这么简单地订下,没有来回拉扯讨论。周清湲心情不太好,默默地看着我弄晚饭,默默地看着我给哈哈烧水洗澡,然后默默地看着我和哈哈逗乐。哈哈其实是只胆子特别小的哈士奇,在它趴着的旁边跺上一脚就能把它吓得跳起来,汪汪叫着躲开,在看明白是在逗它玩之后,又扑过来要舔人的脸。
我和哈哈很快打成一片,都快要能到称兄道弟的地步,只恨它不会说人话,而我也听不懂狗语。我觉得晚上已经没有栓起哈哈来的必要,不过周清湲不放心,要栓着才能安心睡觉。哈哈倒是很配合,估计是在前任主人家里栓习惯了。哈哈精力充沛得让人羡慕,我把自己逗得累趴下了,它却依旧上蹿下跳兴奋不已,即便被拴上也不肯安静一些,汪汪吠叫着无人能懂得狗语。
大清早被哈哈叫醒,睁开眼就见到它跳蹿,很想要挣脱绳子的样子。周清湲绑的绳子我都无法挣脱,更不用说是它。换成别的狗,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咬断绳子,没有像它那样只想着挣脱的,智商真是令人堪忧。还好不是像绑我那样绑成越挣扎越紧的那样,不然挣扎到现在估计已经被勒死了。
“哈哈这是怎么了?”我揉了揉没睡醒的眼睛,见周清湲醒着,愣愣地在看哈哈,便回头问道。
“要尿尿什么的吧。”周清湲说道。
“就它这智商,还知道讲卫生?”我说道。
“你松开它看看。”周清湲说道。
绳子刚放开,哈哈便急匆匆地奔了出去,不知道要去哪里。终究是别人家的狗,习惯一时捉摸不透。我们懒得追出去,料想它应该会跑回来或者在楼下等我们。
吃过早饭,等了很久也不见哈哈的身影,我们只能收拾好东西出门去找。雪地上乱糟糟的狗脚印,看不出哈哈是往哪个方向跑的,四处角落都查看过,仍是看不到它的影子。
“我们先去世纪公园拿点吃的吧,待会再回来。”我说道,“这家伙胃口真大,吃得下那么多东西。”
“好吧。”周清湲说道。
“哈哈这是什么坏习惯?知道跑出去不知道跑回来。”我说道。
“说不定人家习惯早起晨跑,哪里像你睡这么晚不起床的。”周清湲说道。
“我小时候也是很早就起来锻炼身体的,只不过大学的时候被室友带坏了。”我说道。
“你大学的时候都几点睡?”周清湲说道。
“刚去的时候十点多,后来老被吵醒,慢慢就推到凌晨才睡了。”我说道。
“我们也差不多。”周清湲说道。
“你们睡这么晚都干嘛?”我说道。
“看书,聊八卦,你们呢?”周清湲说道。
“打游戏的打游戏,泡妞的泡妞。”我说道。
“你属于打游戏的那类?”周清湲说道。
“我看起来有那么颓废吗?”我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干嘛去了,游戏没怎么打,妞也没泡到。”
“还不如打游戏的。”周清湲说道。
回想起大学的时光,四年匆匆而过,仿佛不曾经历一般,却又有很多残章片段存在脑海里,在某些时刻蹦跳出来,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发生。
只有在回想的时候,才会发觉自己原来一直无所作为,连假装的忙碌都没有,在发呆和幻想之际,青春便即将走到尽头。羡慕那些燃烧过青春的人,不像我的青春这样慢慢就腐化掉了,连像样的火花都不曾有过。
话题聊着聊着便转移了,我们竟是忘了还要去找哈哈。回到住的地方,仍旧是看不到哈哈,真不知道这只傻狗大清早的傻乎乎跑出来干什么。
“算了,看来是走丢了。”我说道。
“昨天还见你们玩得热火朝天,怎么说跑丢就跑丢。”周清湲说道。
“是啊,世事难料。”我说道,“不过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小区里的寻狗启事十张里会有九张是要找哈士奇的。”
从小区里出来不远便是科技馆前的广场,如果是晚上路过,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立柱会显得尤为雄伟高大,颇有古罗马建筑的韵味。广场很宽广,很适合玩滑板轮滑之类的,每次经过都能看到不少人在玩,我和同事曾经约过要一起来玩,结果后来忘了,再次来到这里才想起来,却已经物是人非。记得春天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景象,天空中到处飞舞着各种各样的风筝,惹得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广场边缘的日晷雕塑还完整的侧躺在马路边,因为是不锈钢的材质,所以能在骚乱中幸免于难,保持原有的模样。马路对面的写字楼则没有那么好运,外墙被砸成马蜂窝一般,裸露出承重的支柱,一座纯玻璃外墙酷似三个碗堆在一起的群楼更是被毁得体无完肤,如同被风雪扒干净的梧桐,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
跨过马路便是赫赫有名的世纪大道,作为出入大浦东区最重要的路,凡是来过大浦东区的人,应该都会经过这条路,不管是走地上还是走地下,甚至有很多人还亲眼见证过世纪大道从无名小道走向车水马龙的过程。
大道两旁种满花草,有很多围墙围起来的小花园,里面的葡萄藤会翻过围墙垂到外面来。还有很多瓮一样的花盆,栽植低矮修剪精细的灌木,扭转着动人的身躯。笔直的人行道总是干干净净,宽敞的地方甚至要宽过车行道,随处可见的长椅很方便走累的路人停下来歇息。走在这条路上,不会有急匆匆赶路的仓促感,可以悠闲地停下来仰视高楼大厦的轮廓,也可以蹲下身子闻一闻花坛里的花香。
“我同事说他认识一个创业家,创办过好几家上市公司,如今还在创业的路上,现在给他投资的正是最初和他一起创业的朋友。他们当初卖掉公司的时候,创业家选择继续创业,他的朋友选择全部钱买成世纪大道上的房产,就因为这个不同的选择,导致两人现在的身价相差近十倍,人生就是这么有趣。”我饶有兴趣地说道。
“你同事是在编故事给你听吧?”周清湲说道。
“听着像是编的,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你看看这些年房地产有多火热,十几二十年前买的,现在肯定是赚了十几二十几倍啊。”我说道。
“你们这些人啊,都喜欢听坐等暴富的故事,编多了当然就越熟练,越容易让你们相信。”周清湲不屑地说道。
“好吧。”我说道,“又暴露了我低俗的气质。”
“知道就好。”周清湲说道。
我们在世纪大道上发现了身上粘满雪花的哈哈,在雪地里跑得哼哧哼哧的,张开嘴巴喘着热气。这家伙居然跑到我们前面来了,真是让我们喜出望外,感慨缘份未尽。它似乎很喜欢跑动,时刻停不下来,见到我们便立马跳着冲过来,不管雪有多深地有多滑。
有它在身边,很容易被它好动的脾性感染,想跟着无忧无虑地奔跑跳跃,心中却又在担心会被别人看到觉得很幼稚。成熟,似乎是所有人成长的方向,而不苟言笑举止端重又常常被默认为成熟的标志,于是人们纷纷带上冷漠的面具,束缚起自己的手脚,为的是让其他的人觉得自己很成熟,值得依靠值得信赖。
偶尔,我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跳楼梯玩倒立,吓唬路边的小狗猫咪,却都是选择没人的时候,再也不敢在别人面前表现。那份不在乎周围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勇气,随着年龄的增长,正变得越来越稀有。似乎有所得便必有所失,往往以为所得很多,却未发觉不知的所失更多。
哈哈回到身边,我们很是欣喜,连心情不佳而且害怕大型犬类的周清湲都嘴角露出笑意。我痴痴地看着她嘴角的微笑,竟是被她迷住,时光在刹那间被凝结一般。她的微笑仿佛是缕阳光,驱散了这冬日里的寒意。
我很久没有这样痴痴地肆无忌惮地看女孩子的微笑了,以前在地铁里遇上可爱的女孩子,都只是偷偷地瞄上一眼,不敢看太久,担心被人家发觉,不过这一次看着看着就忘记要扭头了。
“喂,你看着我发什么呆?”周清湲看着我说道。
目光交织,我心中发虚不敢和她对视,连忙避开看着别处,慌忙说道:“没有啊,刚才不小心踩到雪堆里去了。”
“你下次敢再这样看我,小心打得你脑袋开花。”周清湲愤愤地说道。
“用不着这么暴力吧?”我说道。
“对付你这种人,这算是轻的。”周清湲说道。
带上哈哈,走在世纪大道上,路灯和树枝横七竖八地倒着,花坛里早已经没有了花草,广告牌的架子支在废弃的车辆上,像是被埋没在雪中只露出屋顶的房子。
马路中间有不少新鲜的脚印,大大小小杂乱无章,不知道过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准备去到哪里。他们要是晚个一时半会,说不定还能和我们遇上,不过没能遇上最好,免得遇上不安好心或是失去本性的人。
我们在雪地里艰难前行,哈哈却是奔腾得很欢乐,一会在前面带路,一会又落在后头不知道发掘什么新奇的玩意,要等我们回头喊一声哈哈跟上,才会兴奋地跑到前面来。哈哈这个名字它似乎很喜欢,才叫了几遍便知道我们是在叫它,难得它有这么高的悟性。
看着哈哈奔跑,路上增添了几分乐趣,可以和周清湲一边聊天一边走,聊到没话题的时候再看看它在干什么。正当我们都抬眼看它的时候,它却突然间停下脚步,冲着十字路口转角处的梧桐树吠叫不止,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朝梧桐树看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哈哈狂吠不止的对象,心中不禁害怕万分,连身子都不由地发起抖来。
一只凶神恶煞般的黑犬缓慢从梧桐树后走出来,体型和哈哈差不多大,也和刚遇上我们的哈哈一样脏兮兮,不过它的模样远比哈哈吓人。獠牙锋利无比,如同刚刚打磨好的匕首,撕咬任何东西都毫无压力。深邃的眼神,眼睛里放出火光,满满都是恶意,显然是已经把我们俩当成猎物,随时准备拔腿上前撕咬成碎块。
长相如此凶狠,即便它没有恶意,也会让人不寒而栗。它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生就让人恐惧的气息,见到它如同见到死神一般,直教人放弃抵抗,乖乖束手就擒。
我们已经忘记了思考,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摆脱现在的处境,只是紧张而又呆木地看着黑犬,看着它冷静而从容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