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江州大疫,全城封锁,所有人禁止出入。
十一月,大雪降临,号称百年不遇,地面积起及膝盖深的雪,路上已然看不到过往车辆和行人的踪迹。
短短两个月,这座据说拥有三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人口骤降,变得死气沉沉人迹罕见,如北极冰原一般沉寂。三十五万,是在网络断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数字,由无人机通过热成像检测得来的数据。
关于这场瘟疫的起源,有人说是某国投掷的生化武器,也有人说是某公司实验室的灾变,还有人说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活物。众说纷纭,真相只有一个,却没人知晓。
知晓的人,大概已经死了。
我伸手擦掉窗户玻璃上的雾水,带上七百度深的黑框眼镜,朝窗外张望。原本花花绿绿的世界褪尽了色彩,只剩下黑与白单调的搭配。
宅了两个多月,已然能闻到发霉腐化的味道。我得庆幸两个多月前毫不犹豫将银行卡里的钱全部换成了干粮,才能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坐观窗外沧海桑田般的巨变。
在这两个多月,人们由最初的恐慌变得暴躁,烧杀打斗奸淫掳掠,一度如同回到了野蛮时代。不过很快,那些疯狂的人们相继倒下,最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覆盖。
不用上班,再找不到其它出门的理由。通过网络和朋友保持联系,相互问问各自那边的情形,都差不多乱糟糟的情形。随着时间推移,朋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失去联系,直到最后再也没人回复我。
大多时候是坐在电脑前玩游戏,说是打发时间,其实也是乐在其中。难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用干别的事情,也不用去考虑人生将来。刚开始还会自己写写游戏给自己玩,不过素材有限,也没有未知的神秘感,远不及游戏公司开发的有趣,很快也就扔到一旁,再没有去打开过。
难得大早上醒来,我伸了个懒腰,看着墙角堆积如山的垃圾发呆,想想是时候出门去了,干粮差不多都变成了垃圾堆在眼前,再不去找点食物,就该挨饿了。细细收拾一番,整理出几身换洗的衣服,还未能塞满一个双肩包,正好将吃剩下的干粮带上。
门许久没有打开过,把手都扭不动,踹了几脚才有些许松动。这么久没迈出这道门,此刻心中竟是有种当初迈出家门出来闯荡的心情,几分期许几分担忧。
一堆烧成木炭一般颜色的东西随着门被打开倒了进来,带着阵阵恶臭,散落在我脚边。虽然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不过只要不是智障,还是很容易判断出来这堆东西是什么。我的心为之疯狂地乱颤,瞬间冷汗直冒,感觉后背已然湿透。
外面的世界真是可怕。
我完全没有想到门还未出便会看到这一幕,自以为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能坦然面对。心脏完全不受控制地嘭嘭直跳,仿佛要跳出胸腔,逃到别的地方去。
屋子里很快被恶臭充盈,脓水流淌到脚边,恶心极了。我连忙跳过黑色的碎屑,浑身发抖着往楼梯跑去。楼道里到处都是没有焚烧完的垃圾和黑乎乎的一眼看不出来原形的东西,根本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此刻的我浑身只有恐惧和害怕,害怕看见任何会动的东西,害怕听到任何声音,害怕地上会突然伸出一双手来将我拉扯住,脚下踩到的任何东西都让我害怕。我发疯似的往楼下跑去,撞撞跌跌,越跑越是心慌。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选择饿死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绝不迈出门半步。
我沿着张江路狂奔,慌不择路,哪里宽敞往哪里去。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横冲直撞,感觉要爆炸一般。原本幻想着优雅地雪中漫步,结果变成不顾一切的雪中打滚,跌倒了爬起来,跑几步再跌倒。
很快我便跑不动了,脚真的如同被人拉扯住一般提不起来。再一次跌倒,终于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躺着歇息大口喘气,顾不上白雪之下藏着些什么。
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到边界,如同盘古的大斧刚刚挥过,混沌还没有分割完全。
每天上班我都要经过张江路,从公车上浏览路边的行人车辆和建筑,日复一日风雨无缺。行人车辆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穿梭如流水,从来没有现在这般空寂过,即便是三更半夜。
路上停着很多车,各种款式各种品牌应有尽有,统统被烧得乌漆麻黑,只剩下铁皮架子顶着皑皑白雪。路边两家紧挨在一起的专卖店被打砸得不成样子,玻璃墙碎了一地,往常摆放整齐的待售车辆横七竖八地躺着,如同被小孩子丢弃的玩具。
我歇息了很久,渐渐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刚才那一幕只是前奏,往后还会遇见更多更令人恶心惧怕的场面,若是不能沉着冷静,只会自己把自己吓死。身下的雪开始融化,不经意地渗透到我衣服里面,冷风吹来不禁打起冷颤,需得找个暖和些的地方换身衣服才行。
想到满楼梯黑乎乎的东西,我已然没有回头的勇气,往前走必定还会遇见很多类似的场景,不过再怎么恐怖也就这样了,与其回头等死,不如前行碰碰运气。前面不远便是镇上,以前时常会去那里改善伙食,各家店的拿手好菜统统吃遍,只是这次去是必然吃不上的。
路途不算远,坐公车几分钟,平日里走路也最多一刻钟,我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雪深路滑,而且雪底之下还有很多不敢直视的东西。
镇上不出所料被毁得如同废墟一般,临街的店面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玻璃,残缺的招牌再也无法告诉路人这家店曾经的店名,招牌上面一张残破的饭桌悬挂在楼层边缘,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
经历过这一幕的人一定眼界大开,看到了很多只有在电影里才有的场面,也见识过很多只有在这样的场面里才会暴露出来的人性。
街道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被大雪掩埋着只剩下一点轮廓,扫上一眼便能知道不可能有食物,用不着细细地查看。
每家店铺都毁得差不多,都无法抵挡夜里的寒风,我只得去别处找找今晚的栖息之所。有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在旁边的小区有间一居室,曾经去过他家,不知道他家现在什么情况。
百般沉寂,只听得到踩在雪上噗噗的声音。越靠近楼道,我的心跳得越快。此刻若是有人从楼道里走出来,一定会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人活着不觉得可怕,死了反倒怕得胆颤心惊,没有道理却是人之常情。我长嘘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楼道里,紧张的打量每个角落,时不时回头张望,才发觉又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到。
楼道里满是各种各样的垃圾,墙壁被熏成排烟管道一般。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去,没有想象的黑手拉扯住我,也没有面目狰狞的鬼脸吓唬我。同事家门锁着,踹了几脚踹不动,却是不经意地碰开了对面人家的大门。
该砸的都砸了,该烧的也都烧了,小小的房间反而显得十分宽阔。我四下查看一番,觉得可以在这里凑合一夜,便放下背包,动手收拾出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来。
夜幕降临,温度也跟着降低,寒风呜呜从各个破口吹进来,如狼嚎一般难听。我在冰冷的黑暗中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多年来的作息养成了这样奇葩的习惯,夜里多晚都睡不着,白天多晚都睡不醒。
哐当一声,正当我打滚之际突然从窗户那边传来,把我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哆嗦着带上眼镜掏出手电筒来,惊慌地朝响声处照去。
一直黄白毛发的肥猫蜷缩在角落,回过头来瞪着大眼睛,冲我喵呜叫了两声。在我印象中,别的猫在夜里都会喵呜喵呜叫个不停,这么安静的猫着实吓得我不轻。
曾经听人说过,猫喜欢被人挠下颚,我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跟前,试探性地摸了摸它。它很乖巧的任我抚摸,一点不怕生,还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懒洋洋地趴着一动不动。
在外面混到这么晚,估计是出去找吃的了。我拿了块吃剩下的饼干放在它跟前,它连看都没看一眼,不知道是不爱吃还是已经吃饱了。它这样的胖乎乎的体型,很难看出来有没有吃过东西。
我所剩的干粮已经不多,得赶紧找到些补充,不然就要挨饿了。不过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都被烧成了灰烬,不知道哪里还会有。
肥猫不爱理我,我只好识趣地躺回自己的地方。冷冰冰的地板,远没有床上睡着舒服,我直挺挺地躺着,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睡着。平日里玩玩电脑往床上一趟便能入睡,原来是真的玩累了,而不是我睡觉不挑剔地方。
迷迷糊糊地睡着,被肥猫喵呜着叫醒,看时间居然十一点多。它把我昨晚给它的饼干吃掉了,正舔着舌头瞪着我,憨厚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我爬起来又给了它几块,自己也吃了些,然后背上背包继续上路。
原本打算带上肥猫的,不过没有养猫狗的经验,带上行路也不方便,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它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该不至于被饿死,跟着我倒是有这个可能。
我找了根拖把棍当拐杖,拄着拐杖没容易摔跤,危机时刻也能防身。肥猫看着我离开喵呜了两声,懒洋洋地趴着保持石刻般的憨厚模样。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我说道。
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晃晃悠悠无拘无束,如同温顺的白鸽,只要伸出手便会飞满手心。低矮的桂花树裹着厚厚一层雪花,像极了快要融化的冰淇淋,让人忍不住想要添上几口。
附件有三家规模不小的超市,以前我都去过,要找吃的那些地方自然是首选。首先去到的张江路上那家,摆放货物的货架都被烧得只剩铁架子了,哪里还会有吃的。另外两家也差不多情形,翻遍各个角落,只找到一罐没被烧坏的奶粉。
此刻我是个拾荒者,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找寻,每一个包裹状的东西都要上前去翻一翻,看看里面有没有我想要的。运气实在不佳,大大小小的包裹里除了垃圾还是垃圾,再没有其它发现。
不知不觉,我身上已满是雪花,连眉毛和胡子上都有。从紫薇路走到高科西路,眼前的视野开阔许多。高科西路是很多上班族的必经之路,总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我也曾经是这路上的一员。
沿着高科路走过几个路口是个软件园,程序员的聚集地,里面很多国内外知名的公司,也有很多创业型的小公司。据说上班环境很不错,有个很漂亮的人工湖,午间休息的时候散步十分惬意。
我虽然时常从高科西路上经过,却很少进到软件园里面,也没见过人工湖建好之后的样子,这次倒是可以去感受一下。
高耸的写字楼没能在打砸中幸免,除了楼顶的几层之外,统统毁了原本的模样,直接能看到楼里面被烧得黑漆漆的桌椅和墙面。
走近人工湖,眼前的景象看得我目瞪口呆。没有人会想要看见这样的景象,而看见过的人都会想要没有看见过。
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人工湖,分明是座尸体堆积而成的山丘,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尸体错综交叠,已然分不清是谁的手和谁的脚靠在一起。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山丘,脑袋里仿佛有人拿着锤凿在刻画眼前的景象,要留下永生不能抹去的印记。这般震撼的景象,即便是在战乱年代大概也难得遇见。
这里面或许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曾经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不过更多的是不曾在意过和未曾蒙面的人。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堆积在了一起,不管曾经是朋友还是陌生人,不分彼此地堆积在了一起。人果然还是太过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也许就在两个月前,他们还在计划着今年的年终目标,计划着下个月要去哪里游玩,计划着结婚买房生小孩。他们一定想不到两个月后会堆积在这里,被风吹被雪覆盖。
“喂,你是找人呢?还是找死啊?”一个带着些许沙哑的口音远远说道。
我漠然回头望去,雪地里居然出现了另一道身影,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找人呢,自己爬上去一个一个翻。找死呢,爬上去就安心躺上面,不用下来了。”那人说道。
“我…找吃的。”我说道。
“找吃的你来这里找什么,来找人肉啊?”那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说道。
“赶紧走。”那人说道,“去附近的学校找,吃的都投放到学校操场上,什么吃的都有,赶紧走开。”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竟是有些不舍,难得还能遇见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活人,抬腿摆手的动作都不禁要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
那人拐进了办公楼的缝隙中,留下的脚印慢慢被雪花遮掩。我站在原地发呆,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活人,而自己还和他说话,恍若在梦中一般。
走出软件园,我朝师大附中走去,去看看那里的操场上是否真的有人投放的食物。有食物就不用四处找寻了,收拾间门窗安好的房间,继续窝着过我习惯了的生活。
我就职的公司原本就在师大附中对面,下班的时候总是在围墙外面等公车,经常能看见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年轻稚嫩满身活力,让我不禁回忆起自己青葱的岁月。
那人没有骗我,操场上果然有很多投放的包裹,大大小小零散的落在雪地里,大多保持着它们落下来的模样,没有被人动过。
我像以前一样,站在公交站台,入神地望着操场。那时候跑道是红色的,草皮是绿色的,公车总会给我足够的时间才开来,等到我看足够也回忆足够。那时候车来车往喧嚣不止,我总带着耳机听着音乐,觉得身边太吵,想要让过往的车辆消停下来安静一会。那时候会有女孩子和我一样等着公车,我会偷偷地打量她们的打扮和身材,等她们回头的时候假装漠然的看着她们身后。
安静得出奇,从来没想过安静也会和喧嚣一样令人厌恶,也没有想过安静会像鬼魅一样令人心生惧怕。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我回过神来,居然正好看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二道活着的身影。
一身黑色的长羽绒服紧紧包裹着柔弱的身躯,在雪地里吃力前行。柔顺的秀发不想待着连衣帽里,淘气地从边缘溜出来,随风飘舞如同春风里的柳条。
看侧脸,该是个清新秀美的女孩子。
她没有看见我,不知道围墙之外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摇摇摆摆走到包裹前,拿了些饼干和水,然后摇摇摆摆地折回行政楼里。
我跟着她的脚印来到行政楼下,早已找不到她的身影。大厅里空空荡荡,像是被人收拾过,碎屑残骸都清理到了楼外。我沿着楼梯找上去,在大楼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期待着能在哪里某个角落发现她的身影。然而爬上了顶楼仍是一无所获,她就这样凭空而来凭空而去。
透过窗户,正好看到我们公司以前的办公楼,墙壁上原来有个大大的公司标识,像眼睛一样看着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当”的一声,我下楼的时候后脑勺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顿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地栽倒下去。没想到我会这样倒下,这样突然的倒下,没有任何征兆,也来不及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