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笑骂一阵,终于到了合龙的时候。
网里又热闹起来。显然这一网大鱼不多。朦胧星光里,劈啪乱跳的多是些未成年鲢鳙鱼和小刀似的毛花、游鱼。它们异常密集,纵情跳跃,好像引燃了遍地的鞭炮,响声搅乱大湖之夜,连远处已经安静的鸟岛也被它惊醒,引来阵阵呼隆隆的翅膀扇动。但鸟在夜晚不愿远飞,冲到半空又纷纷旋落。
夜晚收鱼大家不再高声说话,这是规矩。打兜的,装筐的,抬鱼的,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午夜回到鱼棚,仍需按鱼的种类、大小分别处理摊晾出去。任何时候都不能堆积一起,那样鲜活的好鱼就会变成一堆臭饼。
网必须连夜清理。骆飞亮一边瞌睡,一边扯掉纠缠在网上的乱草柴梗。忽然,仿佛见到妈妈朝他走来,手里端着一个陶钵,正装着热喷喷的蒸红薯。他正要伸手,妈妈一晃,变成一个陌生人,朝他凶狠狠地直瞪眼。他一惊,忽然脸上挨了一耳光。
“亮伢,做事呢!”
他吃力地睁开眼,见是姚先喜站在眼前,心尖一抖,竟“哇”地大哭起来。
一连几天好天气,啸天湖渔棚收入丰硕。除了偶有渔贩船只过来买鱼,他们自己也划船到数十里水路外的湖边小镇去卖。秦天把钱粮账目全交给肖寿芝,这个老人藏钱的地方连他也不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河盗对这些成帮结队的大网人不敢轻动,内部的人与外界也没联系,可这不仅是十几个人的血汗钱,更是决定啸天湖农业社生死存亡的救命钱,他岂敢马虎大意?
这几天实在太累了。虽然白天太阳很好,岸上温暖,但是早晚和夜里仍十分寒冷。长期在水中劳作,许多人脸上、手上、脚上都长满了冻疮,奇痒难耐,晚上流脓流水,被子上硬一块软一块的。渔人的艰苦还不在餐风宿露,因为一天到晚一年四季泡在水里,水中有毒,脚丫手丫常常溃烂。尤其夏天,不得不用明矾甚至煤油浸泡,那种剧烈的疼痛叫人不堪忍受。冬天,割破刮伤的地方既无药物包扎,也不可能休养,创口久久不能愈合。洞庭湖区还是血吸虫病疫区,他们长辈亲人中得血吸虫病而死的大有人在。这些身在所谓米粮之仓的人们,一年到头并不能吃几顿好饭,田里的谷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真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现在,他们霜天冻地出来打鱼,吃的主粮都是红薯蚕豆,当然不能尽肚皮吃饱,何况今年遭遇百年不遇的大灾,颗颗粮食都要拿钱去买。渔棚里虽说有的是鱼,但是没有别的蔬菜搭配,天天吃鱼,顿顿吃鱼,那鱼吃起来已不是鱼味,简直就与河泥差不多,端起来就打哕。而繁重的工作,很少的睡眠,使他们一个个黑瘦不堪。人说“河风吹老少年人”,岂止是河风?他们皮肤粗糙,皱纹僵硬,更多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太难太难。
夜深了,秦天仍不能入睡。虽然下湖几天大家情绪基本稳定,冒险渡滩的计划成功,那一网可抵平常十网,奠定了横凌湖渔场的成功基础。姚先喜、肖长根几个也再没闹鬼。但是,出来已经好几天,谁知家里情况怎样?肖仲秋、谢大成他们能坚持住吗?肖海涛去县里学习回来了吗?那么大的溃口,没有其他农业社的支持,真不知何时能够完成。
他绕着沙丘走来走去,仰看冷蓝冷蓝的天空。他每天都要观察云彩的变化,时时担心天气变坏。一旦风雨到来,他们就进退两难了。
他想派人送钱回去,救家里燃眉之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犹豫不决,一则这里人手少,另外更怕路上不安全。
第二天,忽然有个好消息,从湖边小镇卖鱼回来的肖寿芝说,他们在那里看到了郑干部,她在那里参加地区农业社现场会,得知他们就在横凌湖打鱼,很想过来看看。
肖寿芝与秦天商量,如果把钱交郑爱英带回去,岂不是又安全又省事?
秦天说:“你这想法对谁说过吗?”
肖寿芝说:“我还只放在心里呢。”
秦天拍拍肖寿芝肩膀,“那行。你今晚准备好,明天不声不响送到岸上去。”
得到这个消息,终于让秦天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打完“天光”回来,就叫芝爹带十春赶紧出发。两人走后,他们又打完一网,渔船还没近岸,忽然有人指着前面惊叫:“嗨,你们看!”
他抬头看去,只见渔棚前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秦天心下猛地一沉,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上来,心中骂道:“肖寿芝,怎么把她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了!你这没用的老家伙!”
许多双惊奇、诧异、猜疑的目光一齐投向秦天。
渔船靠岸,郑爱英一脸笑容朝他们走来。其他人虽然躲躲闪闪,仍不得不对朝他们热情打招呼的郑干部哼哼哈哈。秦天只管抬渔筐,卸渔网,总不转头。郑爱英早在上船时,听到肖寿芝讲过女人不能进渔棚的规矩。但她决心要来,怎么能够拒绝?现在她当然清楚秦天的心情。
郑爱英干脆脱下棉大衣,挽着衣袖一道搬运。
秦天和骆飞亮正抬最后一筐,郑爱英拉开骆飞亮:“让我来。”
秦天无奈,挤出一点讪笑道:“哦,郑干部。”
郑爱英却一脸灿烂地说:“秦社长,你好!祝贺你们好收成!”
秦天讪讪地笑道:“就这样吧。”也不顾郑爱英,径直一人抱住渔筐,“哼”地一声,两百斤的渔筐就被他端起,几步几挪,“咚”地跳到岸上。
肖寿芝赶紧过来帮忙,秦天低声吼道:“老糊涂!”
郑爱英提着网兜跟过来,两人才把话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