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有肖长根、姚先喜、骆雨生附和:是要修个庙呢,老辈子都这样讲,就是没修庙,啸天湖没菩萨保佑。
秦天一愣,怎么冒出这个问题来?和肖海涛、肖仲秋交换一个眼光,似乎事先都不知道。
秦天大觉蹊跷。早几天还争着建屋,这回又抢着要修庙?这风哪里刮来?
他趁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脑子飞快转起来。秦天呀秦天,你并不是料事如神啊!这几天有人费尽心思,你还在睡舒服觉呢!
郑爱英愤愤地说:“这个时候,不搞生产,不积极准备冬修,却要去建神庙,完全是迷信思想作怪!”
姚先喜不阴不阳地说:“老郑,你是政府干部,当然不信神。我们啸天湖祖祖辈辈都信神。你不了解情况啰。”
谢大成大声说:“谁信神,谁把神庙修到他家去,不准修在金钩寺!”
一直摸着下巴颏用铁夹子拔胡须的水炳铜突然说:“老谢,金钩寺不是你家的吧?你连啸天湖田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讲这话!”
谢大成呼地站起:“老子是民兵队长,我没资格,你一个迷信头子有资格啊?”
常常冷眼说话难得激动的水炳铜也从座椅上一蹦起来,直着脖子吼谢大成:“我是迷信头子?我就迷信头子,关你卵事啊?老子自己赚饭吃,又不打荡荡!”
在座的知道,因为谢大成不太下田干活,总是到处游走,喊喊叫叫,别人就讲他“打荡荡”(懒汉之意)。
谢大成对这个煽动群众用活人祭神的家伙早就恼火已极,这时把桌子一拍:“哪个再搞迷信,老子把他抓起来!”
水炳铜气得凤眼圆睁,也拍响凳子:“你来抓我?老子一不是地主恶霸,二不是士绅资本家,老子贫雇农出身,你有资格抓我?臭鳖!”
谢大成推开桌子要起身,眼看就会打架,坐在旁边的郑爱英不知所措。
肖海涛急忙把谢大成按下,那边肖长根也把水炳铜拖到椅子上:“师公子莫急啰,师公子莫急!”
秦天喝口茶,把从喉咙到内心的燥热压了压。心中说,原来有人暗中发动了几个糊涂虫,要打我的闷棍。显然,这事今天不能再议了。
秦天站起来说:“我看,这事今天不议了。”
肖海涛、肖仲秋连忙也说不议了不议了。
郑爱英镇定一下刚才也兴奋起来的情绪,大声说:“我赞成今天不讨论了。但是我要讲一句,封建迷信的东西再不能搞!这是共产党领导的新政府,不是国民党领导的伪政府。共产党的政府对这事不会不管。”
秦天点点头,觉得郑爱英这话很受用。
从啸天湖内湖蜿蜒的湖堤走上大河堤,郑爱英每次回去都走这条路。
路边的水柳、桑树又滋润起来,淹不死、烧不死、刀砍斧戮不死的冬茅草也已长出新枝。来啸天湖工作两三个月,郑爱英觉得对她脚下这块土地渐渐熟悉起来,灾难不能永远吞噬土地啊。看看这些植物,生命力多么顽强,一到春天,不又遍地葱绿吗!
当她回头望去时,不禁大吃一惊!
一颗硕大、鲜红、完整、圆润的太阳,这时正正当当地落在啸天湖人称之为桑树屋场的那棵大桑树上,正好在桑树三根向上张开的大枝的中央,俨然被它卡住了!而大枝中央正好就是那个大鸟窝,那个在啸天湖有着神奇传说的苍鹭的住所。
现在,归巢大鸟隐约扇动的翅膀和这被卡住的太阳巧妙地重叠在一起,好像太阳长上了翅膀,太阳在颠扑着要找个更好落脚的地方。鸟儿呢,正从金红的太阳里孵化出来,仿佛一只透明的、浑身披沥着金色液体的神奇生物正从它诞生出来!
郑爱英惊诧得张大了嘴!“太奇妙了!太壮观了!太美了!”
她站在路上,激动地欣赏着眼前的大自然,久久流连,直到那片风景渐渐淡去,才举步走上河堤。
斜晖落日的大江上细浪层层,万片金鳞游弋闪烁,如一条柔柔蠕动的大鱼,雄气勃勃而又温情脉脉。江上白帆飘逸,桨橹微闻。西面的大堤蜿蜒盘亘,雄视滔滔一泄的百里江河,年年岁岁看它潮起潮落,听它忽而暴怒的啸吼忽而呢喃的软语。东面山影高伟,远远近近,在一片金灿一片荫绿的云霓下,如万马群牛,蹄腾鼻吼的声音被辽阔无垠的黛蓝天空吸去,只在晨昏时升起山岚,团团袅袅,柔卷氤氲。
近处堤下的内湖如一张明镜,碧蓝清澈,微波不兴。湖堤上两三柳树,在镜边陶醉它的劫后新枝。四处田畴被犁铧翻过,播下的种子正躺在温湿的梦乡,一朝醒来它们便会摇曳滴翠,把希望的芳香轻拂到劳作者窗前。远看如织如纹的沟沟垄垄,一派庄重质朴的黄黑颜色,犹如湖区劳动女性的健康腹部,孕育着那即将落地的婴儿,将给深灾大难压抑得双眉紧锁的母亲送来激动而亲昵的啼唤。
那称作“屋场”的相对集中的农舍,从新新旧旧的茅草顶上升起了炊烟。这时的炊烟既不直立,也不弥散,它们像些缠绵的蚕丝,轻轻曼曼,或几丝,或几缕,在屋前屋后,树顶竹梢,悠悠游游,久久不去。
农家已无鸡犬,但平野有鹧鸪,水边有翠鸟,水中有鸊鷈,空中有鶺鴒,云中有大雁。刺蓬草丛里还有野鸡、秧鸡、鹌鹑、董鸡、鹬鴴。它们是啸天湖人亲昵的邻居,更是顽皮少年可爱的朋友。
就像那棵大桑树上的苍鹭,飞禽水鸟们正在忙碌的叽啾声中扑扑归巢,翅膀扇动着柔软的金色阳光,嘴里叼着美味的银鳞烁烁的鱼虾,向劫后的大自然,安顿它们形形色色却温馨安谧的新家。
郑爱英仿佛没有归去的欲望,脚步迟疑,期期艾艾,一步几回眸。为什么每天工作之后要回到山区那个并不能让她心宁意静的房间呢?为什么不在这片壮阔神奇美丽的土地上居住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