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栏是将竹片用绳子横向联成一串,一端插入水下,一端斜斜固定在支撑的横木上。它是逆水倾斜,那鱼顺水游来,一不小心就蹿到竹片上。小的能从缝隙漏下,大的就在竹片上横勾竖闪地胡乱弹跳。守栏人听到弹跳之声,立即用长柄网兜把那情急无路的家伙网住,如同守株待兔般省力又有趣。
因此守栏这个工作并无多少技术性,需要的一是船,二是水性好,倒口中央水深流急,漩涡重叠,水性不好掉下去就游不上来。
静静坐着,听毛毛细雨渐渐大起来,打在斗笠上嘭嘭脆响。
秦天说:“今天你去网鱼,如何?”
玉兰觉得网鱼新鲜有趣,反正有丈夫在。说:“好吧,你小看我啊。”
秦天无声一笑,脱下长蓑衣,“你穿这件。”
正在这时,听得“噼啪”一响,玉兰立即举起网兜,朝栏上一网就网住了,回身往篮里一倒,“嘿,一条草鱼!只怕有两斤重?”
秦天说:“差不多。呃,你就站在前舱里,不要站船头了,听见吗?”
玉兰说:“好啰。”就坐在前舱梁上,手握网兜长柄,盯住蒙蒙玉色里水花闪烁、竹片粼粼的鱼栅。
秦天一动不动坐在舱梁上,听着斗笠上嗒嗒的雨声,渐渐心思就像风一样飘悠,洪涛一样沉重起来。
看着这黑黝黝老虎大嘴似的倒口,它吞食了啸天湖多少生命财产,数百亩良田,安居的家业。这次死了六个人。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垸子,死六个人还少吗?
他记得,小时候见到的堤,其实是道土墙,各家各户在自己屋后筑的,几丈宽的田就筑几丈长的墙,保甲上再抽丁把它连起来。上游刚刚发大水,人家的棺材就浮到你后墙屋檐下了。
莫说小小啸天湖,岳阳、常德那边几十万亩的大围子都倒了几个。湖北的荆州、洪湖、石首、监利,还有挨长江的江西省,好多鱼米之乡都成汪洋一片了。刘雪桃说今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水。秦天记得他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水比今年还大,伪政府的报纸都说死了几十万人呢。几十万人堆在啸天湖只怕要堆几尺厚。只有日本鬼子才会杀这么多人。美国鬼子也厉害,是飞机大炮厉害。河里涨水的时候也像军队来了,前呼后拥一排排的,可是没有枪炮,一群群活人为什么就打不赢它?河堤修得又高又坚固,未必挡不住?当然啸天围地小人稀,政府又重视不来。政府要管的事太多。政府要管,还不是组织群众修堤筑坝?还是要自己动手,自己出力。世界上什么事情能靠别人办好?秦天想,什么事都靠不得别人,莫说政府,莫说左邻右舍,连父母兄弟都不能靠,万事得凭自己,凭自己双手去做。
可是一想起溃垸倒口那阵的响声,那天和地的摇动,你几十万人站到倒口也堵不住,也只会像柴捆子样顺水流舟。
村长是个什么官呢?当然什么也不是。但你是个男子汉,不仅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和你同住一个地方的人就和你前世有缘。洪水来了,就像日本人来了,就像女真国的金兵来了,没一个精忠报国的岳飞,宋朝的百姓就只能随他砍杀。人到世上只有一次,你就做一世缩头乌龟?做乌龟也自身难保,一口水把你几间茅屋冲走,你缩到哪里去?
想到那些冲了房屋的,逃荒在外还没回来的,不知是死是活,他心里就像吞了一团水草,又乱又沉,又不是滋味。
他摘下斗笠看看麻风细雨的天,哪里看得见月亮?中秋节,说是团圆,有几家团圆?没有遮雨的屋,没有果腹的粮,是团的什么圆呢?
秦天算是见过世面的,上走过长沙、宝庆,下到过岳阳、汉口,城里有城里的繁华,他没命投胎到城里人家,怨谁呢?乡村也要活人,乡村还出大人物。自古以来,好多英雄好汉就是乡村出身的。古时候的岳飞,当皇帝的朱元璋,现在的毛主席,好多呢。人活在什么地方不要紧,人就是要做几件大事,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忽然想起自己追鱼。明知那不是一条平常的鱼,还是赌命去追,好像鬼扪了心一样。现在想起来,是一股血性、一股逞英雄好汉的血性!想到这里,秦天又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烂了船修起就是。几片鱼鳞别人还当宝贝呢。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女人,面目并不清晰,究竟她长的什么眉什么眼,根本说不上来。同在一屋开会,一桌吃饭,却未正眼瞧过她。奇怪!这女人随船到他家去,船靠到檐下,他站在后舱,双手还握着桨,看玉兰扶她下船那瞬间,女人两手轻扬,腰臀一闪,从船头跳到“落”上。忽然,他心尖倏地一动,牙根儿一酸!怎么了?他发现了:这柔柔的细腰,隐隐的圆臀,多少有些紧张地一跳,却是连戏台上醉酒的贵妃也闪不出那味道!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这是个……真女人!
突然对面铲栏上一声吆喝:“嘿,大家伙大家伙!”
秦天恍惚中觉得船一歪,站在前舱的玉兰也被叫声吓了一跳。
秦天向先喜兄弟大声道:“捉了条好大的?捡了宝一样!”
那边也大声说:“一条好鳙鱼,十五六斤啊。”
“那大脑袋明天好生吃一餐!”
“明天你来吃啊!”
这时玉兰叽叽哝哝道:“怎么这边就没大鱼呢,我脚都站酸了。”
“你急什么急!”
玉兰一屁股坐到船梁,网兜柄在水里挑呀挑,幽暗的水流从网柄分出两撇灰缎子似的细水。秦天看到这灰缎子好像被劲风吹动,一闪一闪,呼呼有力。他知道水流很急。水退得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呀。
他站起来伸伸腰腿,朝一片朦胧中偶有水光的垸子看一阵,戴上斗笠重新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