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神色沉静,坐得挺腰直背,双手撑在膝上,目不斜视。
“好啦,现在开会。”蒋乡长身边几个乡政府老干部,别人都认识。他指指坐在最旁边的一个,“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郑爱英同志是新来的青年委员,负责青年、妇女、学校各方面工作,大家欢迎!”
说罢带头鼓掌,下面也噼噼啪啪响了一阵。
台下人自然要注意台上那位惟一的女干部。看上去个子高大,很大方的鹅蛋脸,齐肩的头发,秀眉大眼,面对底下几十个男人,毫无慌乱,也不做作。蒋乡长介绍时,她只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起身,也没讲句客气话。
有些村干部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今天开会,”蒋乡长拍拍桌子,“传达重要文件精神。根据中央的指示,今年实行了清匪反霸、土改复查,搞了一系列革命斗争。总的来说,抗美援朝打倒帝国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他喝口茶,点燃纸烟。“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党和政府作出新指示,”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翻了翻桌上的纸片,“这些文件就没必要一句句念了,总的来说,就是,在全国,当然包括我们湘阴县,要抓住大好形势。”
他埋头在纸片里寻了一阵,手指按住一处地方,“总的来说,”眼睛又盯一盯手按的纸面,“总的来说,就是要取消互助组,成立农业社。”
他忽然指着前面的秦天,“你是啸天湖的老秦吧。老秦啦,你们啸天湖落后啦!全乡各地都进度很快,你们落后啦,不能拖后腿啊!”
这时刘乡长插话说:“他们遭了水灾,情况不同啰。”
蒋乡长口气也变得随和些:“当然啰,我们都晓得你老秦是有能力的,是有威信的。大水冲了围子,除了没被水淹死一个人,到山里度荒也没饿死一个人,这不容易,总的来说,你们的工作是做得不错的。”
刘乡长说:“刚才蒋乡长表扬了啸天湖,我看值得表扬。因为乡政府力量有限,并没有太多支援。现在水退大半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除了做不得事的老老小小,其余人后天全部回啸天湖。”秦天昂首回答。
蒋乡长一拍桌子:“好!老秦还是有魄力。总的来说,关于你们的工作,乡里派郑委员郑爱英同志去指导。”
会场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声。
蒋乡长又把桌子一拍:“嗨,你们不能轻视女同志啦。到啸天湖,是郑委员自己要求去的,郑委员能力很强,过去在县机关工作,年轻,又经验丰富,政策比我们懂得多。你们还叽叽喳喳,你们哪个男子汉比她读的书多啰!”
突然后面一个声音说:“读的书多又不能当饭吃。”
“放屁!”蒋乡长指着后面人丛大声喝道,“你是牛轭凼六麻子吧,你写算俱全嘛,你工作搞得好嘛,妈妈的,八担田你算成了八斗田,把富农划成中农,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起高腔,开完会你到我屋里来!”
台下立即鸦雀无声,台上几个干部也脸色紧张,只有郑委员始终脸带微笑。
“好,我现在宣读文件。”刘乡长笑了笑,缓和一下气氛。
散会时,刘乡长拉住正往门外走的秦天、肖海涛,“老秦老肖,到那边坐一坐。”
他们跟刘乡长走到办公室。所谓办公室就是一间比开会地方小不太多的庙堂,摆了五六张大小、颜色、形状不一的桌子,大概是从各个地主富农家搬过来的。这时天色黄昏,这种屋顶宽阔、屋檐很长的房间就很昏暗了。
刘雪桃原来是樟树街上唱花鼓戏青须的,和肖海涛认识最早,后来和秦天也熟悉,只是辗转各乡镇工作,见面机会不多。
坐下来寒暄几句,刘雪桃说:“有两个事还讲一下,一是当前你们主要抓好生产自救,想尽千方百计,尽量不能饿死人。冬天还要修倒口,任务艰巨啊。”
正说着,乡政府通讯员小陶来了,刘乡长叫住他,“小陶,你去前面铺子里买几个法饼。”
小陶正抱着一堆衣服,下颌扣在衣堆上,停住脚说:“你忘记啦,祥大老倌铺子早几天火烧掉啦,还有法饼,只有火炭买呢。”
说罢像个大肚婆蹒蹒跚跚过去了。
“真没办法。”刘乡长叹声气,“你们还有二三十里夜路走,肚里没一点家伙。”
秦天笑笑,“没事呢。”
“第二件呢,刚才蒋乡长讲了,派郑委员到你们那里指导工作。你们要协助她,要搞好团结,”他突然小声说,“你们别看她是女同志,她是连我们这些人包括老蒋都不在乎的啦,等下我叫她来跟你们见个面。”
他到隔壁对通讯员说:“小陶,你去喊郑委员过来一下。”
两人起了身,刘雪桃看看郑爱英还没来,又叫小陶,小陶没回声。这时院子里除了蒋乡长在训斥那牛轭凼的村长,还有几个人等在旁边。
刘雪桃说:“那就以后再见吧,反正过几天她要去的。”
“我们走了。”两人走下台阶,刘雪桃又紧赶几步下来,拍拍他们肩:“嗨,把工作搞好了,娱乐还是要呢,过年组织一台戏,把你们喊起,到樟树街上演出,好不好?”
两人答应着,绕过蒋乡长一堆人,出了大门。
刚下到半山坡,突然后面有人喊:“老秦、老肖!”
他们停住脚,从声音、从模模糊糊的影子,猜是小陶。
果然小陶跑过来喘着气站住,将手上一个纸盒塞到秦天手上,“这是郑委员给你们一点饼干,她听说没有法饼卖,把自己吃的饼干连盒子一起要我给你们。”
他们一听是郑委员的,话都没说上一句,又是一个女人,坚决不收。
小陶劝了几句,说服不下,把盒子往路上一放,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喊:“真是个秦霸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