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涛说:“又约会哪个野老婆?”
水炳铜掰开肖十春手指,眼睛却瞟着主家嫂子,“哪用到别处找什么野老婆?好吧,我会来的。只要没事,我天天来。”
肖十春是肖海涛妹夫,是个聪明人。见着什么新鲜东西,都要凑上去“瞟学”。唱戏没有好嗓子,也缺表演才能,但实在缺个角色,也能扯开喉咙叫几句,锣鼓乐器也能摆弄几下。还跟着水炳铜扶乩作法、关符冲锣,或做道场,或看风水。田里功夫,打鱼弄桨,也都不是一窍不通。
他还懂中医草药,治病拿伤,甚至还当过接生婆。但是这些技艺,都不是他看家的。他真正谋生本领,有两项,一是剃头理发,这是专业,人称“十袋匠(剃匠)”。二是阉鸡,偶尔阉猪。这两项本事,村里其他人做不来。
肖十春替姐夫解开手上的包布,掰下已经干硬的草药,从衣袋里掏出几片蔫软的形如阔掌的青绿草叶,往口里一纳,嚼了嚼说:“这雪当归背毒是最好的。”说着,从流着绿色汁液的嘴里吐出嚼碎的雪当归,揉成小团,敷到肖海涛伤口上,“两天就会好。”
他跟妻儿住在阉鸡阉猪认得的这个朋友家。正在油灯下打瞌睡的妻子菊香见他进屋,扭过长脖子:“又死到哪里去了?你倒好,日里游神,夜里不落屋。我给别人割禾,腰都痛脱了,还要坐着等你。”
肖十春不吭声,黑暗里横老婆一眼,门后寻了木桶,到禾坪井边洗脸、洗脚,再慢慢趿上烂布鞋。走进屋来,见菊香还拗着头生气,就甩了鞋,爬上土砖门板搭的铺,伸腿睡在儿子脚头。刚刚落枕,蚊子嗡嗡嗡绕脸飞,伸手摸了一把又一把,也不找扇子扑。
菊香将早放在门口的一堆青青黄黄的乱草拣了拣,端起油灯点燃。屋里渐渐弥漫青草烟尘的气味,算是驱赶蚊子。
她吹了灯,躺到儿子那头,眼睛对矮塌塌的瓦房顶愣瞪着,似看非看,半晌才说:“怎么办,明天就没东西下锅。你今天阉了鸡没有?”
并没睡着的肖十春说:“阉了两只鸡,别人没东西给,钱是别想,谷呢还在禾桶里没干,你怎么吃?”
“剃头呢?”
“一样。这师傅讲交情,分几户给我剃。要不我去剃鬼脑壳哇。”
菊香知道这些规矩,十里五村的人家都被本地剃头匠承包了,并非剃一回给一回工钱,要等一年终结了,才能上门把工钱收回来。一个外乡剃头匠,不经本地同行允许,不能抢别人生意。
菊香一边咳嗽一边说:“今天帮人家割禾,就给个南瓜做工钱,气得我跟他吵起来,明天不去了,臭鳖压的。干脆,明天有湿谷子你也拿回来,磨点糟谷子粑粑,不然就饿死人了。”
肖十春也咳个不停,“呃,你那草里有辣椒树梗子吧?怎么这样呛人?”
菊香翻身起来,去冒烟的草里拣了拣,拍拍手,又爬上铺。
第二天早上,肖十春吃了碗寡水南瓜,提起一只黑麻麻的木剃头箱子往外走。这箱子除了有剃刀、荡刀布、磨刀石、推剪、阉鸡阉猪的精致小刀小勾,还有捆鸡脚猪脚的麻绳子。他总是一路行过去,走村串户,碰到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只杀人砍头的事不干。
丈夫一走,菊香想去寻玉兰姑和巧月一起刨薯根子,来到南山家,她们早已出去,剩下铁牛和他外婆。
菊香摸着铁牛的独根辫子说:“嫂子看看,铁牛的健毛又长长啦,梳过没有?”
铁牛外婆双手颤颤地给菊香递上一碗凉茶,说:“菊香姑娘,这凉茶是我自己熬的呢,有大青叶、黄菊花、夏谷子、水灯芯呢,就没寻到鱼腥草。”
菊香喝完凉茶,说:“你老人家少往外头走,怕跌倒呢。”
铁牛外婆一脸皱纹笑开了,“我不怕呢,我有两根挫手棍,一根是蛇脑壳的木棍,一根就是他呢。”她指了指铁牛。
菊香笑道:“那是呀。铁牛这根挫手棍管事吗?”
外婆开心地笑道:“蛮管事呢,到底比木棍子活泛些。”
两人都笑了。
菊香把站在旁边板着脸的铁牛拖到自己跟前,“来,嫂子跟你梳健毛。”
铁牛很不情愿地被菊香夹到两腿之间,后脑壳对着她。
菊香把梳完的辫子拍了拍,轻轻将他推开,“铁牛,外婆对你这么好,你长大要记得外婆啦。”
外婆笑得露出缺齿的牙床,“还望他记得我,等他长大挣得钱了,外婆只怕骨头要打鼓呢。”
铁牛就鼓起眼睛瞪外婆。
菊香知道日头已高,站起身来,“不晓得兰姑巧月他们到哪边山上去了?”
“听说到篮盘山去了。”
菊香将二齿钯穿过竹篮提手,扛上肩,急急往篮盘山来。
篮盘山是一面临水的圆形山头,有些像当地人家晒红薯片、辣椒、豆角的竹篮盘。山顶虽然平缓,却因黄土瘠薄,临水一侧高崖如削,水上不了山,正当着江河刮来的西北风,山上长不出高大树木,也长不出好作物。有人就把夭死的不能进祖坟山的人埋到这里,几座光秃秃的新坟使这里景象更凄凉。当地人随便松松土,插上薯苗点上黄豆,无心多去管它,成熟时随便收捡一下,不起眼的薯块就胡乱扔下了。
菊香一看,兰姑和巧月,秋木匠家喜儿,菊机匠家爱华,还有自己海哥的养女银秀,都在这里。
她从后山坡上来,大喊一声:“哪个偷红薯啊?”
那些人正像寻宝贝一样蹲腿弯腰,用粪钯子、二齿钯专心干活,一齐回过头来,看见是她,都笑了。
这里数兰姑年纪和辈分大。她直起腰,一手拄钯头,一手捶背,大声说:“你这菊鹭鸶,这里又没得鱼嫩子(小鱼),怎么被你闻到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