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有一次在厕所,隔着薄薄的木板,她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决定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傻瓜。”
“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全校所有人都开始注意奔犇。“这女的,够意思,为了入党也不至于流放自己。”
“狂热、幼稚。那几年,老人家一挥手,知青全走;还指望老人家再一挥手呢,可还没挥呢就……”
“这比写一百份思想小结更真诚。”奔犇的事,她一旦决定下来,我就知道自己的任务除了去维护,再没别的。
不知不觉中,“神秘”加入了我的行列,但他总是有点优心忡忡的神态。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看到,在松山塔一刻不停地盯着“神秘”的眼光中,总有一股子仇视的意味。
系主任找奔森谈话了,他的白白胖胖的花生仁似的脸上堆满了笑。这可是先所未有、空前绝后的事。平日,他见了奔森那一身男性服装,不是缴眉头,就是闭着眼睛。“好样的,好样的。”他迎上来。奔森永远一个劲,没变过。
“申请书写过了吧?要常向组织汇报思想嘛!你可是重点培养对象喽。马上写,马上写……”他打开抽屉拿纸。
这一段,不知为什么,学校开始在学生中发展党员。据说,上边有规定,各高校如不能达到新党员发展人数的指标,整党时,领导要挨批评,受处理。考前,学校领导动员时说:“要考出好成绩。火线入党。”系主任正犯愁。“我不够条件!”奔蒋说。“支援边疆,这本身就是最好的条件。”
“哪是另一回事。去西北不是为解决这个。”
“但入党可以使你成为支援边疆的典范。”
“我不要做典范。”
“但你是典范。”
奔辟转身要走。忽然又折回身,拿了系主任给她的那摞纸。
“你准备考虑考虑?”
“我准备写《吉尔吉斯人习俗考察》,放假就走。”松山塔这些天总是灰溜溜,像只耗子。我总想,那么大的个儿,应该使人想起“顶天立地”或“泰山压顶”才对。
考试这几天,他的个儿都累矮一截儿。他不像“神秘”,总表现出轻松得不得了的感觉,让人肴了羡慕。松山塔无论吃饭、睡觉还是走路,嘴唇一直翕合不止,像是念经。那种紧张劲儿,感染得别人也痛苦不堪。所以,考试前,大家都躲着他,不愿意再分担苦痛。
松山塔有个出色的品质:一旦他认准什么事,就能表现出非凡的意志力。就连逛商场这件事,他都顽强得让人震惊。
刚入夏时,他求我陪他买双鞋。整整一下午,走出一店,又钻进一店,也买不到四一卜五号大鞋。“你要把找累死?”
“前边还有两三个店。”颇有一种百折不挠、锲而不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假如前面还有十个后,他也一定逛完不可。“这次的成绩可是关键的一着,考前系主任暗示他。松山塔紧张得不行,每次卷子刚发到韵面,他就开始在后面咽唾沫。卷子一到手力丄就写起来,有问必答。逻辑学里曾有一道判断题,题后老师在括号里提示广注意检查。”他答完题,另起一行写道:“答:拎查过了。”
那次“包围校长”事件后,他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二天,系主任就找他去谈话。
“你的是非观是分明的。那些人有什么问题非找校长不可呢?”
“奔犇神秘’他们已经书面反映不止五次了,菜里有虫子和铁丝。另外,大家暑假要出去旅游,所以对扣假期助学金有意见……”松山塔说。
“系里不是还有我嘛。我已经和学生部说了,今后你负责后勤,以后这些事你可要负责任哟!”
“我……”
“这次闹事哪几个挑的头?”
“学校信任你嘛!”松山塔终于低下了头……
从学校宣布松山塔为学生部后勤部长以后,他就再没抬起过头。奔犇说:他当了‘发愁委员会主席’。”
没过几天,学校就分别找奔犇、“神秘”还有我谈话,提出严厉警告。
于是,大家明白了,有人开始叫松山塔“叛徒”、“犹大”。在撵梯口,他递给我一封信,请我转给奔犇。“对不起!”
“哎,哎,别走,谢谢你!她不理我。”我到底还是把信转给奔犇。
她当着我的面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简直是只猪。他说我是‘破罐破摔’。我成了‘破罐’,去西北是‘破摔’。他还说校长一手指定他毕业后留下来当助手,想让我沾他的光?傻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你还是别得罪他。”
“那我嫁给他?”
奔森说话总是这么随便,到现在为止,她说过要嫁的人不下七八个。其中有《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的果嘉,还有她家胡同口的那位常生病的盲老爹。有一次,她说要嫁基督。但我知道奔犇,她喜欢随便这么一说。英语口试那天,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不修边幅的男老师给她提问。
最后,老师说:“很好,你可以走了。”奔森不动。
“好了,你可以走了。”老师又说。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奔犇看着他的毛了边的袖口和满是汗碱的领子:“您结婚了吗?您爱人应该给您换件新衣服。”
那位老师挺尴尬,但还是说:“谢谢!”——大家都以为,奔犇的话太出圈:“非给她减分不可。”
“老师应注意仪表。”奔犇一点不后悔。小结时老师说:“奔犇的口语实在挑不出毛病。五分!”学校的党员发展会之频繁,竟达到两个月一次。在校壁新贴出的大红纸上,是系秘书的缠缠绵绵的像女人扭摆细腰一样的字。这是这学期最后一批新党员。松山塔的大名跃然纸上。
发展会在708大教室,我们都去了。鲜红鲜红的党旗挂在正面墙上。课桌围成一个长方形,上面盖着雪白的布。正中放了一排茶杯,那是校领导、系领导就座的地方。
几位将要成为党员的同学低着头,翻着笔记本,好像那里面有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让人爱不释手。
新党员除松山塔外,中文系还有两名同学。一位是中文(七)班团支部书记。她曾在一次文学讨论会上,骂了一位深受我喜爱的女作家张X,我和她干过一场。直到现在,她还耿耿于怀,似乎我就是那位张X。
另一位是我们班的那个患腱鞘炎的女生,这些天,她明显地瘦了一圈。在考完最后一科,走到讲台上交卷时,她当场晕倒在地上。男同学把她抬到校医院。“机器失灵。”
“神秘”事后说。
在经过校领导发言,系主任发,党员代表发言,积极分子表决心之后,新党员走上主席台。红旗映在松山塔的眼中,泛着红光宣誓结束,所有的人都隨一口气,开始擦汗,掮煽扇子,似乎比宣誓人还累。
校长马上走上去,热烈地和松山塔挺手。松山塔的泪就要流出来。
“下面可以自由发言。”主待人宣布。沉默。
“奔犇这样的才够党员。”
“神秘”忽然说。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说出一个扭转乾坤的话题。
“奔犇的缺点太露骨。”一位女生说。“那把缺点藏起来?”
“奔犇说话太随便。”
“有的人说话滴水不漏,但这正是他的毛病。”
“就是!”
“我们支持!”
“神秘”大喘一口气,那姿态使人感到他的讲演至少在半小时以上。
“请你坐下。”奔犇说。我从没见过奔犇如此平静,又如此严厉。
“神秘”当着全体在场的人,勇敢地迎着奔犇的目光,那目光坚毅、执着,还有一种说不来的苫涩。
奔森低下头。这是她第一次在和别人对视的相峙中败阵。
“奔犇有缺点,但她不自私,不虚伪。她把别人的困难,永远看成自己的事儿。学校有那么多党员、团支书,但是有谁肯以耽误考试为代价,陪一位无亲无故的盲人老爹住院?有那么多高材生、研究生,但是有几位肯把知识连同自己的身体一无保留地抛给那片贫穷、匮乏而又荒芜的大西北土地?而有的人呢……”
“神秘”的话还没完,系主任就插进来广奔犇同学我们也在考虑嘛,在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这个问题上,她的确是典范。”系主任喜欢用“典范”这个词。
“去西北是我个人的愿望……”奔犇说。系主任干咳两声,深为奔犇自己不争气而恼恨。
放假的第二天,奔辟就坐上西去的列车。我和“神秘”去送她。另外还有一位没露面的人。“你要给我写信。”我说。“当然。”
“你要想着我。”
“当然。”
“你开学一定要回来!”
“当然。”
“神秘”在一旁神秘地笑广她还能不回来?”我知道奔犇,她能干出这种事。去年暑假,她和一位历史系毕业生去考察,走了大半个中国。最后在普陀山停下来。她给学校写信请假。系秘书回信说;“如一星期内不回校报到,给予处分。”
回来时,奔岛像只煤球,胳膊、腿细得和个头不成比例。“你还活着?可以。”我说。
“当然。”
今天,奔犇穿着一件透明的淡绿色衬衫。在学校里,这是系主任禁穿的“薄、透、露”之一。
她自己称这件衣服叫“自然主义”,里面的胸罩朦朦胧胧。可女生们一致认为:这是全校最有魅力的衣服。“四天以后,这绿色就飘到大西北了。”奔犇说。“神秘”望着她,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别甩了松山塔。”奔犇冲他说。“嗯!”
“帮老爹换煤气。”
“嗯!”
火车拉响了汽笛,我摘下太阳镜,递给奔犇。火车慢慢滑动了,奔森缩回伸在外面的头。火车终于吐着浓烟奔跑起来。“神秘”赶上去递给奔嵙一个封好的信封。
我的泪就要涌出来。奔犇冲我们挥着手喊:
“嘿,别那么丧气!”然后,她把目光越过我和“神秘”,朝站台的一角挥挥手。那儿,站着松山塔。
《青年文学》1985年第11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