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亏就亏点儿吧。”他老大不情愿。
我们俩拿了衣服就跑,生怕人家再反悔。到一个拐弯处,已是乐不能支,以为沾了大便宜。
路过国营店时,发现同样的背心每件价格便宜一元零五角。
“噢!”我们一齐惊呼。
回到家,妈妈已摆好饭桌,正等着张着嘴回家的。当然是吃饺子,妈妈认为全世界只有饺子最好吃。
我先穿起背心给她看。妈妈见到那不规则、不对称,像是用多种颜色的补丁拼凑出来的、胸部看不出是几何图形还是什么抽象派图案的背心,马上就声明:“你穿的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国旗。”
“不正经?”我转身看镜子,“要的就是他妈的这个劲!”我终于说出了这个词儿,立刻觉得自己英雄起来。“什么?你学会骂人了?”她喊。她认定,我在学校里,除了学会说“他妈的”和穿“二流子”衣服外,什么全没学会。
“你跟人家奔與学学,人家学习又好,又能干,又文雅。”最后她说。奔犇每次来我家,都“腼腆”得像个初中生。“装蒜!她……”我说。
“嘘!”她把一个指头放在唇上,她以为我又要骂出那三个字。
上午点准时开始考试。质彬一盆水泼出来,他的和我的位子周围的地面,立刻被水淹没,黑亮亮泛着光。“这下,老师准得绕道而行。”他说。这是他三年来干的惟一一件有男子汉气魄的事。马上有人说:“往我这儿拨点儿。”
考试开始了,老师举着张报纸读起来,很入境。大家让他这如此信任的举动,弄得大为感动和兴奋。
“老师,您忙您的。您忙,您忙……”一个男生说着递给老师一把椅子。
老师坐下来,颇有一种“心领神会”的味道。“不说话!”松山塔永远是校方的代言人。自从那次他把校长从层层包围着的、要求停止扣除假期助学金和改善学生伙食的人群中解救出来,他的官就越做越大。
几科中,最让人无从复习的就是“新时期小说艺术研究”。老师布置说广当场出题,写篇论文。”
考试那天,老师在黑板上,用硕大无比的字写下题目:浅析新时期心态小说。然后说广每人五张纸,不够再领。不过呢,大家不要无缘无故地空行,字也不要写得太‘豪放’,咱们的纸紧张。”
一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顷刻间静下来。然后是钢笔尖敲击桌子的“笃笃”声。不知是哪位写字用这么大牛劲。
坐在我前边的是被称作“最佳状态”的女生。她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蹲坐,总能保持最优美的姿态。此刻,她却躁动不安,如坐针毡,不住地“哎”,弄得我心里也直着火。
再看质彬,静得连喘气儿都无声无息,我顿时感到刚要着火的心像被浸在清凉的水中。他带给我的最大帮助,就是使我永远感到胸口长出竹子一般的(胸有成竹)那种平静和坦然。
从考试一开始,我就胃疼,疼得直出汗。历时三个小时的考试,就是在同疼痛的抗争中完成。直到写完交卷的一刹那,那个奇怪的胃才莫名其妙地好了。
每个人都在流大汗,冒大火。
“最佳状态”平日最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最后一排,袅泉娜娜走到前排,然后再走出教室;或者,上课铃打过三分钟以后,她昂着薄薄的胸,穿过前排目光笔盘地走到最后一排。男同学就个个仰目屏息。
今天,她没有早交卷,我看见她的脸都灰了。电风扇自始至终地在头顶轰轰转着,吹得人手直哆嗦,字写得像奔跑的风。
班里曾经有不少人认为:吃饭、写宇时不能听迪斯科。“我的牙要桌死了广有一次,一个正在吃饭的女生终于忍受不了,向旁边的听迪斯科的男生抗议。
还有一次,我和奔犇在309教室写作业,308传过来一阵阵嚎叫,而且节奏越来越快,我的字跟着节奏就飞起来:“奔犇,我控制不住!”我喊。
她把笔一摔:“走,找这帮混蛋算账!”电风扇的节奏实在比迪斯科更忙人。我在交了的那摞卷子上看到,每个人的字都“帅”得可以。最后,老师不得不说:“请大家体恤我一点儿,你们的字很像外文:
体眘课,平时上得轻松,但考起试来,最让人手足无措。我们中文(一)班向来与哲学(五)班是搭档,体育课一起上。这使我和奔犇多了一次在一起的机会。
奔犇本不是力气很盛的人,考铅球那天,她不知中了什么邪,一铆劲儿,铅球拋出去足足有十多米。女生拥过来,我也在里面:“到底是胯使劲儿还是肩膀使劲儿?”
“身体扭转多少度最佳?”
她诡秘地一笑:“告诉你们一个绝招,投出去的那一瞬间,在心里骂一个字,准行!”
女生们如获至宝广骂哪个字?”
“这个,就不能说了。”
“最佳状态”找奔辟救援。她说她腰疼,没劲儿,请奔犇代劳。“反正老师也对不上号。”最后她说。
奔犇这人最义气,欣然允诺。然后看我,她更喜欢我去求她。
做假的事,老师似乎有所察觉,但又不能肯定,于是便罢了。只是在下课铃响后,站队解散的时候,老师叫着奔犇:“出列。”
“为什么缩着肩膀?”
“省地儿!”奔蒋答道。
奔蒋平日有缺课的毛病。有时候,上午还看见她,下午就没了人影。
“她说有急事要去办!”一个女生告诉我。该吃晚饭了,奔犇才风风火火赶回来,脑门上全是汗,脸晒得通红。
“干嘛去了?”我说。“我的饭呢?”她问。
我把饭盒丢给她。然后她就没再吭一声。狼吞虎咽,直到吃得一个米粒不剩。
“你就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是吗?我记得说过了。”
奔森在考“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那天,又缺席了。
“你也太过分了!”我说。
“我也没想到会缺席。”
“那你有什么事非考试时去办?”
她叹了一口气:“有一个人比考试更重要,他病了,要住院。
在考试即将结束时,发生了一件震动全校的事。一家青年报刊登出这样一条消息:XX师范大学哲学系(五)班奔犇同学,毕业后立志投身大西北,建设祖国西部边疆。
我一口气跑上四楼:“奔犇,奔犇!”我喊。她正和“神秘”说着什么,一扭身见到我。“吃完饭再给你解释。”她说。“现在说!”
她走过来:“我拫本就不同意登这种文章!”
“问题是你自己有没有这件事。”她不说话,又折身和“神秘”说了一句,就和我跑下楼,钻进小树林。
太阳落山了,地面的热气蒸着人。奔犇披着过肩的长发,穿着短裤,露着两条黝黑修长的腿。
“一直想跟你说。上个月,西北四省来人,在各高校招收准备去西北边疆的毕业生……”
“可你还有一年才毕业。”
“我想问问明年他们还要不要……”
“奔犇……”
“嗯?”
“你受不了。”
你爸爸不同意。”
“你别走!”
“这种生活我才受不了。每天每天,三点一线,循环往复。我们是什么?无非是户口簿上一页纸,副食本上一个方格,再过一年,我们又多一项——工资关系表上的一个名字。各种名目的证、本、票把我们捆得牢牢实实。赶车、排队、忙碌,生存就是在这么一个方块里。而那里却荒芜着,那么开阔的土地却承受着物质、文化、精神的匮乏!……”
我想起《今夜有暴风雪》中的“五月”:“你会死在那儿!”她笑起来:“没那么严重。真是这样也再省事不过。到时候,决不能再把骨灰装在一个匣子里,然后再放到火葬场的木格格里。你就把骨灰随便那么一扬,风吹到哪儿,它就飘到哪儿。在格格、框框里活了二十二年,死了可得找个开阔的地方,任着性跑跑了……”
夕阳染红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黄昏的风打在叶上,似乎在低吟那首歌:
飘零多年的孩子
有了家
个可以睡觉的木筏
渴望阳光的肢体被黑森森的木洞涂上沉郁
储满露水的眼睛追寻星星,也想象大海的模样
她不停地编写没人相信的故事心,比世界大
这是去年我为奔與写的《童年》,由音乐系同学谱的曲。那时,我刚刚认识她。
“嘿,认识一下。哲学(五)班奔犇。”我在阅览室翻画报时,她走过来,“在校刊上看到过你的小说,觉得有点儿那个。”
“哪个?”
“爱情至上,小布尔乔亚。”
“是一一吗?可我那篇小说根本就没写爱情。”评沦小说她实在是个外行。那天她说的所有的内容,我只记住一句题外话:“我没有母亲。”就为了这句话,分手时,我还很像那么一囡亨似的和她握握手。她的手很热。
从此,凡是和哲学(五)班一起上大课,比如心理学、教育学什么叻,我们就坐在一起。
有81候上课,我的脑子里跑野马,没听到老师的提问。就在我被点着大名站起来的一刹那,旁边的信息就已经递过来。奔各使我慼动得几乎要落泪的是为生活上的一件事。我身上的冬装,从里到外全是从商店里买来的。一天她说:“你穿得太薄。”我便一件件掀起来给她看:棉毛衫、毛背心、毛衣、晴纶棉袄。
“这种棉衣不暖和。”她说。
并且,她认为我患的女孩子那种肚子疼的病是由于穿得少造成的。我嘲笑她一点生理卫生全不懂。星期一一早,我的床上就多了一件中式棉袄。“奔犇,”我跑过去,“那怎么可以……”
“你这个傻瓜不要嚷。我有两件,这件送你。”我就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出来。
那件棉衣厚了一些,袖子也短一些。我很想穿起来让她看了高兴,可我偏偏又是颇重美观的人,所以一直没有穿上。为此,我总觉得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