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扬说,我刚才在饺子馆时听到一些传闻,不知道该告诉你吗?
李练达说,没什么的,我已经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了,已经具有免疫力。
萧正扬说,我刚才听那些人议论说,朗逸彤的父母和李倩的父母都在北戴河,朗逸彤的父母和李倩同意将朗逸彤在北戴河火化,火化后,他们已经在今天下午回到燕都市,说是明天上午巳时要将朗逸彤埋在凤凰山上,山上有他们的阴宅朗家大院,但是朗逸彤算是少亡,不可以进祖坟的。我听他们说朗逸彤是在一个叫鸽子窝的地方游泳时因腿部抽筋而溺水的,当时正是日出,海天一色,都是金色的光芒,因为海水还很冷,没有那么多人在海水里游泳,他挣扎着扑腾了几下就淹没在海水里,正是退潮的时候,他被海水拖的很远,等附近的渔民赶过来将他打捞出来,他已经没有呼吸了。本来他是一个人出来看日出的。李倩和她的姐姐姐夫都还在睡梦中,没想到朗逸彤却溺水了,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节。他们说李倩已经怀有身孕三个月,朗逸彤还有几个月就当父亲了,他怎么就不小心溺水了呢?李倩哭的死去活来,坚持着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要为朗逸彤守寡,这也太苦了李倩了,还没有过门,就要拖着一个孩子生活,她这一生啊!朗逸彤怎么就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呢?他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啊!这样的事情怎么让他一个人摊上了呢?
李练达沉默地听着萧正扬的叙述,沉默地流着眼泪,沉默地想着朗逸彤在金色的光芒中落下去的镜头。李练达不相信这些传言,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在想象着这个镜头,就是朗逸彤纵身而下的镜头,可是都是黑白的没有背景的静止画面,如今这个画面被赋予了背景和连贯的动作。李练达眼睁睁地看着朗逸彤在纵身跳下去,自己却无力地伸出手拉他一把!朗逸彤在一片绚烂的光芒之中跳下去。
外面是上帝的哭泣,室内是悲怆的灵魂在滴水。
李练达就那么无声无息的哭泣着,泪水流过萧正扬的吸吮处,起痧的疼痛,腌渍的疼痛,李练达沉入了无边无际的苦海,而在苦海里漂浮的是朗逸彤,他在李练达遥不可及之处,被海浪冲洗着,被外面的闪电漂白着,一个亮如白昼的黑洞。他们就被这个黑洞裹挟进去,不停地做着螺旋旋转,他们的灵魂在坠落。
萧正扬抹了一把眼泪说,咱们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明天又去不了现场送他一程,咱们在心里为他祈祷吧!萧正扬紧握着李练达的手,李练达觉得这股力量通过手背上的马蜂蜇过的痛点传到自己的心里。
萧正扬说,我还听到一个传言,我听到有人在反驳刚才那个传言,那个反驳的人说,其实到现在根本就没有找到朗逸彤的影子。那个反驳的人振振有词,他说,你们知道的那个传言都是假的,我知道的才是最真实的,千真万确,我就是税务局的人,事实的真相是所有寻找的人找了几天都买有找到朗逸彤的尸体,人们只找到了朗逸彤的上衣、短裤和耐克鞋,这些都在海滩上扔着,但是朗逸彤的尸体却至今没有被找到,他们说当时正是退潮,说不好朗逸彤被海浪拖到哪里去了呢?那个人说他的父母只是抱着他的衣服回来了。这事很蹊跷,很多人都在疑问着,不知道朗逸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被海水带到哪里去了也都不知道。他好像一下子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李练达心里一惊,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萧正扬,难道说朗逸彤真的是消失了吗?他总该留下一个躯壳啊!可是这个躯壳被冰冷的海水带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说海底真的有海龙宫,他被拖到另外一个世界了吗?难道他飞升了吗?李练达不敢往深处想。李练达想到了金美玉,难道是金美玉将朗逸彤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了吗?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金美玉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躯壳呢?这冰冷的渤海,这无情的太平洋,哪里又能称得上是太平洋呢?这太平洋却将自己的知音给淹没了,难道这里是百慕大三角吗?被卷入它的魔障里的人根本找不到影踪。
李练达在流泪中想到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想法,李练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朗逸彤肯定是在冰冷的海水里,他或许被缠在了某处的海藻中,他在被鱼鳖虾蟹欺负着,他在那最后的一刹那想到过自己吗?难道自己的断齿就是因为朗逸彤的离开吗?难道自己的心绞痛就是因为朗逸彤的离开吗?李练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流淌着,打在枕头上,成为泪花的涟漪。
萧正扬说,练达,咱们别哭了,再哭明天眼睛封上就更看不见东西了。
李练达说,不哭!不哭!
眼泪却如窗外瓢泼的雨一样倾泻出来,窗子完全被雨水给浸泡了,像是色彩的泼墨,不过这雨的色彩是透明的,是可以伤害一个人灵魂的。萧正扬走到卫生间,自己清洗了一下眼睛,又将李练达的手巾投湿拧干,拿进来递给李练达,李练达摆手说不用,萧正扬为李练达将脸擦了一遍,脸上到处都是痛点,都是腌渍的火辣辣的痛。李练达收收抽泣,足足地憋了一股气,停止了眼泪。萧正扬又用清凉油将李练达脸上的凸起涂好,一种沁凉的香味深入到李练达的生命里。朗逸彤走了,朗逸彤真的走了,这是一个残酷得不能再残酷的事实,是自己必须承认接受的事实。再哭,即使将天哭塌了,也是哭不回来了。可是,不哭这悲伤往哪里倾泻,这犹如恒河之沙的悲伤,又能往哪里沙尘横吹呢?
李练达的胃部泛酸往上奔涌。
那些刚吃下的饺子在李练达的胃里左冲右突,李练达坐起来一阵干哕,他有一种要喷吐的感觉。萧正扬拍着他的后背,捶着他的后背。萧正扬将他的枕头和自己的枕头叠在一起,让李练达靠在床头的枕头上,李练达强忍着呕吐和泪水。李练达那被悲伤收缩的胃却毫不客气留情,它在无情地jing挛。李练达闭着眼睛用丹田气海深呼吸,他要回到胎儿的呼吸里去,他要回到母亲的腹中,他要回到那种自由游泳的生命之水里。
李练达那一刻忽然想家了,他想起家和母亲。
李练达在竭力地平息着自己呕吐和悲伤,是母亲的慈爱目光让李练达从争渡的苦海里逃离出来,李练达将萧正扬的枕头递给萧正扬,自己平躺下来,萧正扬接过枕头将床头灯的开关按灭,也安静地躺下来。
窗外雨声潺潺,楼沿儿的水拧成几股在万马奔腾。
冷雨落在李练达的千疮百孔上,李练达全身疼痛难忍。李练达那颗被平安扣守护的水晶心到处都是冰裂纹,他在雨的敲打下辗转反侧。黑暗里他看到朗逸彤在漫天的彩霞里纵身落入水里的镜头,每一个撞击都像要在他的生命里撞出一个可怕的黑洞,他在黑洞里旋转着,进入广阔无边的银河系,他是一个暗物质,是一个悲痛的暗物质。
雨落在李练达的疼痛里,犹如钻心的马蜂毒针。
萧正扬在黑暗里对李练达说,睡不着,就说一会儿话吧!
李练达说,没事的,你睡吧,这已经让你跟着遭颠心了,有些对不住你,别影响你,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萧正扬说,没事的,咱们谁跟谁啊!
李练达说,我现在没有力气说话,你睡吧!我也睡了!这雨应该下了,再不下老百姓都种不上庄稼了,这雨为天下苍生所下,应该是喜雨。
萧正扬说,这是解渴的雨,整个春天还没有下过一场透雨,大旱不过五月十三。上次我回家时,我爸他们撒在地里的种子已经粉尘了,白瞎了种子和肥料。汽车所经过的路段到处都是求雨的场景,可是这雨怎么就那么难啊!到处都是撂荒的田野。还好,这雨真的是及时雨。
李练达说,这雨也为一个人而落。
李练达在黑暗中泪流满面,泪水再次冲洗过马蜂的战场,疼痛是自己的,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李练达转过身,任泪水在右面太阳穴一带形成悲伤的河流。萧正扬将手搭在李练达的被子上,他不再说一句话,他也在无声地流泪。整个世界都在流泪,到处都是雨滴的重量,敲打着生命的脆弱。人是最脆弱的动物,来自任何一方的打击和悲伤都足以让他们不堪一击,可是人又是最坚强的动物,什么样的磨难都只是一场磨难,伤害不到一个人的质地。李练达在悲伤的海洋里漂浮起来,他的身体也漂浮起来,他在想着航标的岸上漂流,那里有一座唱着《光阴的故事》的风车,风车在四季的轮回,有一个人在闪亮的鹅卵石上倾诉了心中的秘密。李练达觉得自己被无尽的漂流给软化了,身体成为随波逐流的海浪,在波峰波谷间摇晃,他化有形为无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