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想错了。”劳伯把阿山拉到窗前,指着小菜园对阿山说,“大老爷到了哪里都亲手种菜,你看这小菜园就是他领着我开的。”
阿山听了十分感动,听说当官的吃饭穿衣都让奴仆来干,而陈知县却自己开荒种菜,实在是世间少有的事情。他不加掩饰地说:“锄头在大老爷这里可能会派得上用场,但这张锄不能送给您。您可曾记得,你们上岸之日,我拿什么吓唬你们?”
陈瑸到此已基本上知道阿山来访的目的了,回答道:“那天你使的是钢刀,还差一点儿取了我的‘五寸’呢。”
阿山颇觉难为情,拿起那张开山锄,说:“那把钢刀已经不存在了,我请铁匠用它打成了这把开山锄。”
“铸刀为锄,好啊!”陈瑸很激动,接过锄头,捧在手上细细地端详,舍不得放下,推心置腹地对阿山说,“你这样做就对了,地方太平,大家勤劳耕作,就会有好日子过。”
正谈得津津有味,衙役却急急忙忙禀报:京城差官来到,即时要见大老爷。
京城直接差人渡海来找知县?陈瑸立即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便命人快快请进。差官见过陈瑸,递上关防验证之后,将一封书信呈给知县,说:
“陈大老爷,殿阁大学士李光地大人差奴才从京都日夜兼程,着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大老爷!”
“多谢,多谢了!”陈瑸将信揣进怀中,然后对差官说:“差官一路风尘,不胜艰辛,请先到驿馆歇息。”
送走差官,陈瑸忙拆开来信,一看,脸上便不由自主地变了颜色,心跳也急促地加快,脱口慨叹道:“真可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劳伯对主人照料十分细心,陈瑸的些微情绪变化他都会及时察觉。刚才,见他脸色变化,已感到有异,又听得他这声感喟,更预感到事非寻常,关切地问道:“大老爷,出了什么事啦?”
陈瑸精神有点恍惚,回答说:“李大人来信,言及我纵囚一事……”
忽然,他意识到阿山在场,便赶紧咬住话题。
劳伯立即会意,转身对阿山说:“阿山,你辛苦了,先到后院歇息片刻,等一下我再叫你吃饭。”
阿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满口答应到后院歇息,他说:“好哇,让我也睡一睡官衙的床榻,看到底有多舒服。
陈瑸拿着李光地的来信,反复看了几遍,心情非常复杂。首先,对李光地的知遇无限感激。李光地是福建安溪县人,故常被人称为李安溪。此人学识渊博,才华出众,位至殿阁大学士,已处在宰辅的位置。他襟怀博大,秉公求实,且慧眼识宝,尚贤重才,朝野上下,甚孚众望。前些时候,家有丧事,他为双亲守孝,丁忧在家,发现陈瑸为古田令清正廉明,且贤能有为,才向朝廷举荐他为台湾知县。岂料他回京复任不久,就获悉台湾知府揭参陈瑸私通生番,放纵囚犯。当时,朝廷对台湾孤悬海上极不放心,最忌讳的就是不归顺朝廷,暗存二心。台湾知府的这一越级揭参,使康熙皇帝特别震动,立即决定派钦差到台湾核对事实,严肃处理。李光地坚信陈瑸不是犯上作乱之辈,但什么地方出了阴差阳错?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便在钦差人选未定之时,立即派专人带信给陈瑸,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对此,陈瑸的确感恩不尽。其次,在感激李光地的同时,陈瑸又为自己的命运担忧。钦差大臣一到,只要到南监一清点,便知确实放了三百犯人,知府的揭参便算符合事实。如果钦差不愿意听自己陈述放犯的理由,草草复命,那么灾难便会降临到陈瑸的头上。
劳伯对知府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向陈瑸提议说:“对这样的人,应该针尖对麦芒,以牙还牙,立即控告他急敛暴征、徇私舞弊!”
陈瑸分析一番劳伯的提议,觉得不是个好法子。他摇摇头说:“现在控告已经晚了,朝廷会怀疑我是受了知府揭参反咬他一口,更会罪上加罪。”
“难道你还等着人家来整治你吗?”劳伯问。
“我相信,钦差大臣会明察秋毫的。”陈瑸说。
陈瑸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极不踏实。人真奇怪,精神的作用竟是这么威力无边。在心情舒畅之时,天空是那么辽阔,前程那么远大,要做的事情是那么得心应手,井井有条。而在心情经受打击,精神显出空虚时,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对纵囚一事,陈瑸原先是有思想准备的,上司如果追查,他就据理力争;争执不下,大不了由福建巡抚衙门仲裁。巡抚大人是比较了解支持自己的,到了那里没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如今惊动朝廷,而且甚有可能钦差大臣先入为主,自己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陈瑸心里空落落的,目光呆滞地看着屏风上自己手书的《石灰吟》:
千锤百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自等闲,
碎骨粉身浑不顾,
只留清白在人间。
眼睛虽看着,却似乎视而不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却突然像恢复了知觉,看懂了于谦诗中所表达的意思,心头不觉有所震动。他反问自己:
陈瑸呀陈瑸,你专挑这首诗是何用意?于谦能做到“碎骨粉身浑不顾,只留清白在人间”,你就不能么?明明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反而胆怯心虚,岂不太无能了么?这么一想,心里倒坦然了。也还是精神这个怪物起了作用,心绪一下子平静了,人也有了劲。他把劳伯叫来,问道:“饭做好了么,把阿山请来,咱们一起吃饭吧。”
劳伯遵命而去,忽而又转来,告诉陈瑸阿山已不在他的房间,听衙役说,适才他已出去。
陈瑸唤劳伯坐下,平静地对他说:“劳兄,你跟随我两年多,一切饮食起居都靠你照拂,因公务繁复,我一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未曾对你说过,大家心知就是了。”
“大老爷,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呀?”劳伯十分不安,哽咽着嗓门说,“没有大老爷,我不知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哪里还有今天?”
劳伯说的是心里话。此时,他的思绪又回到五年前的重阳节。
那时,陈瑸已考取了进士,待仕乡里,依然靠在南渡河的对岸东坡村当私塾教师过活。雷州的习惯,到了重阳收学,正所谓“九月九,先生不走学生走”。收学后,陈瑸便向学董们告辞,回故乡南田村度假。他的行李除了两套换洗的衣裳,无别样东西;而书籍,却满满叠满两只藤箱。学董们知他是读书人,向来手不提肩不挑,这么多书自己肯定拿不走,便雇了一个挑夫帮他挑担子。
陈瑸身为塾师,又是进士,不管多穷,总要顾点面子,所以平时都穿长衫。乍一看,穿鞋踏袜、衣冠楚楚,还有人专挑藤箱跟随左右,必定是个富裕人家。因此,出村不远便被一个人盯住了,一直尾随着他们走过五里多路的南渡河南堤。过了夏岚路口,又走了十多里的海堤,才进了南田村的闸门。这人乘人不备,潜进陈瑸家中,又乘他送走挑夫,并给挑夫打赏小费的时候,钻进陈瑸卧室兼书房,准备房中无人之时,撬开藤箱,窃取钱物。
这人正准备动手时,陈瑸已经回转,想逃出去已来不及了,只得藏进陈瑸的卧榻底下,待陈瑸出门时再相机行事。
谁知陈瑸一进屋就坐下来看书,看得很着迷——他从来都是如此,一有书看就废寝忘食。还在他读私塾的时候,母亲向亲戚借了五斗谷子度荒。
谷子借回来,摆开在庭前晒。晒开谷子后,母亲便去海滩挖海豆芽。临去海滩前,叮嘱他看好谷子,天一变暗或者下雨,赶快将谷子收起。陈瑸对母亲的吩咐一一答允。母亲走后,他看看天空,一片晴朗,只有几丝云彩,估计今天再也不会有雨了,他便放心地拿起一本《千家诗》仔细朗读。读着读着,全被诗中描绘的意境吸引住了。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顷刻间倾盆大雨像江河倒悬。而陈瑸则一点不知觉,等到他被母亲喝醒时,才发觉谷子全被雨水冲跑了——眼下,陈瑸正在看《资治通鉴》,似乎把书外的世界全忘掉了。
其实,陈瑸并非书呆子。将近晌午时,他高声呼叫母亲:“娘亲,中午做一餐干饭,做点好菜,咱们家里来客人了。”
床底下的人听见陈瑸这么说,不由自主地浑身打冷战。他听得陈瑸的母亲说:“哪里有什么好菜呀,除了鸡窝里那几只鸡蛋,家里什么也没有。”
陈瑸说:“有鸡蛋就行了,煎几个荷包蛋吧,今天我要好好请客。”母亲无奈,只好照办。等饭菜做好,他走进书房高声招呼:“朋友,请出来吃饭。”床底下的人只好灰溜溜地出来跪在地当中求饶。
陈瑸将他扶起,问他为什么把目标放在他家里。那人说,因为看见他的挑夫挑了两只大藤箱进屋。陈瑸当着他的面将藤箱逐一打开,说:“你看,有什么适合你的东西吗?”
那人羞愧地摇摇头。陈瑸问他想偷钱有何用,他说自己贪赌,输掉了本钱,这一下连生意都没得做了。陈瑸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是宰猪卖猪肉的。陈瑸将他的不端行为批评了一通,然后拿出一些银子送给他,说:
“这是我的束钱,拿去做本,重新做好你的生意吧。今后,不准再走邪门歪道!”
那人接过赠银无比激动,在陈瑸面前跪下发誓:“我若不重新做人,雷劈火烧不得好死!”
此后,他果然洗心革面,学会过日子。陈瑸被录用,他向州县呈文,要求跟随陈瑸上任,并愿终生服侍左右。陈瑸几经推却,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只好答允。这个人就是劳伯。
如今,大恩人遇难,劳伯的心怎能安宁?
陈瑸对他说:“万一我有三长两短,你千万为我办好一件事情:我在任上领取俸禄,逐日省下三百两纹银。这钱,请你帮我带回故乡雷州半岛的海康县,献给官府,作修理和加固海堤的经费。海堤修好了,挡住潮灾,东西两块洋田取得丰收,雷州的粮食就充足了。”
劳伯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抖着声音说:“家乡百姓,世代铭记老爷的恩典!”
陈瑸扶起劳伯说:“此乃份内之事,谈不上恩典。”
§§§第六章:惊变
春天来到罗汉门。严格地说,这里是没有冬天的。到了立春时节,更是遍地生机。山野里,过冬时绿色并不减退,如今又增添嫩绿和鹅黄,更加悦目怡人。五颜六色的野花竞相开放,虽然它们悄无声息,但由于开得热烈、开得灿烂,倒使人感觉到一片躁动的声音,寂寞的山野呈现出喧闹的气氛。
最活跃的生命是飞禽。云雀在高高的天空上欢叫,显示自己金嗓子的才能。田鸥极少露面藏在野草丛中,却又不甘寂寞,不时“嘟噜咚咚”地发出低沉的呼唤,向群鸟炫耀自己的老成持重。
洁白的鹭鸟永远保持沉默,时而独立养神,时而迈动颀长的瘦腿,在水田中踱着方步,搜罗小鱼小虾作美餐。此时,山野的主旋律让鹧鸪奏响了,此起彼落,此呼彼应,时时提醒人们这世界从来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
稻田里,春水盈盈。田埂上,绿草如茵。准备拉犁的耕牛于劳作前补足给养,悠闲地在田埂边吃草。好一幅春到田间的巨幅长卷!
今天藉田,村寨里谁也不愿被人看作懒汉,况且都想争取五谷之神庇佑,获得个好年景,所以一大早男女老幼都为备耕备种奔忙。
阿龙妈在去年冬至被官兵踢伤,几乎丧了命,一直卧床不起。多亏阿兰悉心照料,才逐日转危为安。而最大的转折是阿龙被赦出狱,母子团圆,仿佛是灵丹妙药,使她起死回生,而且日渐康复。今天一大早,她就想和年轻人一道往地里送肥,被阿龙和阿兰劝阻,他们无论如何不让母亲受累,提出的条件是:假如母亲不听,他们就都不去藉田。大妈只好妥协,但她仍然坚持一条:“你们不让我做工,怕我受不起累,我听你们的。可是,我总不能不为藉田尽点心呀?给做工的人送点茶水还可以吧。”阿龙和阿兰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只好满足母亲的要求。大妈找来两只竹篮,一只篮里放一个陶瓮,用它来装凉茶;另一只篮装茶碗和舀水的勺子。一切准备停当,她便挑着两只篮子优优悠悠地下田去。
半路上,大妈碰上还了女儿装的阿竹。这姑娘,越发出落得叫人爱怜。
人似乎和花枝一样,春天一到,就仪态万千。你看她那一头秀发,乌黑油亮顺畅地垂到双肩上,就像阿里山的飞瀑。头上戴着一个花环,那是她精心编织的,花环上的花朵颜色鲜艳,阿竹的容颜也光彩照人。大妈脱口称赞道:“阿竹,大妈眼看着你长成一个俏妹子,成了咱村寨的金凤凰,你爷爷真有福气啊!”
阿竹说:“全凭大老爷的恩。不然,我整天都得裹着男人的衣服,不人不鬼、不男不女,只能是个丑八怪!”
“是啊!”阿竹一句话也使大妈心中掀起波澜。去年腊月,扫除已过,眼看除夕将临,家家户户盼亲人出狱回家团聚。可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每个人的心就像放在油里煮一样。一部分人按捺不住,拉起队伍要与官府拼命,这使大妈更加惧怕。一旦起事,官府就可能拿狱中的亲人作盾牌,随时可以开刀,这如何了得?
不敢挣扎,服服贴贴,官府便会把你当作牛马,爱怎样整治就怎样整治;若不甘当牛做马,要争公论理,官府便当你是谋反作乱,狱中亲人将罪上加罪,危在旦夕。在大妈绝望的时刻,儿子阿龙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大叫一声:“妈!”扑进她的怀中。大妈捧起儿子的脸庞细细地端详,百感交集地说:“孩子,这不是做梦吧?”
阿龙拉着母亲的手宽慰她说:“妈,这不是做梦,我是你的儿子阿龙,真真切切地回到你的身旁,再也不用东躲西藏,再也不离开你了。”
大妈抚摸着阿龙身上道道伤痕,就像自己的心受到鞭打一般,剧痛难忍,止不住的悲泪扑簌簌地飘洒。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官府拿她的亲生骨肉随意作践,悲伤之余,她满腹怨愤恼怒地说:“衙门是虎狼窝,当官的都是吃人不吐骨的魔鬼!”
不想阿龙却不赞成母亲的话,他说:“妈,我过去也是这么说的,可现在看来这话说过头了。官府里也有好人,有些还是顶顶好的好人呢。”
接着,便把新任知县陈瑸如何不记仇怨,深入牢房访贫问苦,如何在知府面前据理力争,如何顶着压力坚决释放无辜等等情况,都一一告诉了母亲。
大妈听了激动万分,当场双膝跪地,向天地祈祷:“皇天后土,千万保佑大恩公陈瑸大老爷福寿双齐,百事如意!”
现在,听阿竹提起陈知县,大妈又是一番激动,对阿竹说:“听说大老爷今天来藉田,你认得他,一定要指给我看,不管怎样我都要跪在他的眼前,给他叩三个响头,尽我的心意。”
阿竹很赞成大妈的主意,兴奋地说:“好呀,等大老爷来了,你、我,还有阿龙哥、阿兰姐,咱们一齐给大老爷叩响头。”
阿龙和阿兰又是怎么想的呢?
报明鸟刚刚啼鸣,阿兰便从下寨赶来上寨,唤阿龙起床,两人共同为藉田的事忙碌。今天,他们不仅要为自家开耕作准备,还要联络上下寨以至附近其他村寨的父老乡亲,举行一个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隆重、都要热闹的藉田仪式。
早先几日,为公事跑腿的人选已经确定下来,都是同一个年龄层次的青年人,且都是自愿报名,义务劳动。主意多由阿兰出。阿兰的身上,具有许多男子汉所没有的优点:她参与过几起大事的策划,指挥过共同对付官府的行动,锻炼出胆略,积累了经验。另一方面,女儿家心很细,对事情考虑比较周全。因此,藉田活动还得由她主持。阿兰考虑:大老爷是大恩人,今天他光临村寨,一定要以最高礼仪相待,接待一定要周全,分工专人负责迎送、歇息、饮食、游玩等项目。她一再叮嘱,每人必须尽职尽责,谁出了差错,唯你是问。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这就是保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