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公由几个人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陈瑸跟前,像大风吹断的树枝,咕咚一声跪下,连声哀求:“大老爷,您开开恩,放出我们的亲人,我们甘愿为您当牛作马。”
其他村民也立时跪下,高呼:“大老爷开恩啊!”
看着自己面前下跪的百姓,陈瑸心头有说不出的难过,赶紧一一将他们扶起,说:“乡亲们不必如此。假如大家说的是真话,我想,有冤必平,有错必纠,正义肯定能够伸张。如今我未察详情,怎能凭道听途说开监放人呢?你们先放我们走,到了任上,我一定对此案进行清理。”
性急的阿山已按捺不住,提着大刀挤到前面,怒气冲冲地说:“谁会相信你这一套鬼话?自古官字两个口,我们受你们花言巧语欺骗还少吗?你想让我们先把你们放了,等上任后再反扑过来找我们算账是不是?”说着,他刷地举起大刀,搁在陈瑸的脖梗上追问:“三百乡亲你赦不赦?”
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陈瑸的随从劳伯扑上去,拼尽气力高喊:“把刀收起来!你敢碰破大老爷一块皮,老汉我和你拼了!”
在此同时,几个村民拥上,将劳伯紧紧扭住。
陈瑸赶忙用眼色示意劳伯沉住气,稍安勿躁。阿山的手一动也不动,握着的大刀依然平放在陈瑸的脖子上。陈瑸抬眼看看阿山,又放眼瞧瞧脖子上闪亮的大刀,镇定自若地说:“小兄弟,你这样做,假如陈瑸答应你们写手令,求得你们释放,那才是地地道道的庸人,有何面目到县衙上任?
假如把人放错了,虽然一时避开你的刀锋,但上司追查,照样要开刀问斩。
我陈瑸宁可含冤死在你的刀下,也决不做一个糊糊涂涂的昏官。”
说到这里,陈瑸停了停。周围鸦雀无声,村民都在谛听他的陈述。阿兰悄悄走到阿山身旁,拍拍他拿刀的手,阿山会意,把刀拿开。陈瑸朝阿兰轻轻点了点头,感谢她的调停,然后继续说:“肯不肯放我走,由着你们了,但我得表明敝人的态度。假如你们放行,到任后我一定详察案情,公允裁决。今天各位花了这么多气力,无非为了释放三百亲人。既如此,为什么不可以彼此开诚布公地磋商?今天这位兄弟假如手起刀落将我砍了,还有谁盘根问底替你们奔忙呢?”
陈瑸的这番话,实在、坦诚,入情入理,村民听着虽将信将疑,但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反驳他。眼前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杀掉他,要么放走他;选择哪一种,后果是明摆着的:若杀掉他,痛快一时,但再想与官府谈判已没有希望,三百乡亲的释放也便成了泡影;若放掉他,很可能会反扑过来反咬一口。但是,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呢?案情不就有了转机,被押的乡亲不就有希望无罪释放吗?考虑再三,权衡利弊,阿兰对陈瑸说:
“好吧,我们相信您的话,愿意拿真心换取真心,我可以放您走,但有一个条件,这位老伯必须留下。”
陈瑸犹豫不决。这位随身老仆劳伯,是自己考取进士待仕乡里之时,到南渡河南岸的东坡村任塾师之时结识的,由于一番特殊的际遇,使他们彼此肝胆相照,成为知交。陈瑸于中进士六年之后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才被录用,任福建古田县令。劳伯便决意跟随他,至今两年多了。二人形影不离,配合默契,情同手足。如今,怎能将他一人留下,自己安然进城?他对阿兰说:“说到底,你们还是不相信我。”
阿兰并不否认,直白地说:“这样的君子协定,我们怎么能全信呢?
当然要有个条件制约才行。”
陈瑸说:“你们要是伤害他,我怎么能救援呢?你们这条件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阿兰有点恼怒了,说:“假如说这位老伯算是人质,那也仅仅是一个人;而我们给你的人质呢?是三百人,三百位乡亲啊!到底谁不公平?”
陈瑸没话说了,半晌才下了决心:“那就这么定了吧。”
阿兰赶紧吩咐给陈瑸松绑。陈瑸忽然灵机一动,制止道:“且慢!
刚才那几位假扮兵勇的兄弟再把兵衣穿上吧,就把我当作抗税的犯人,押到监牢里去。”
劳怕听了直发急,陈瑸好言劝慰道:“劳伯,我自有分数,不必担忧。”
又对阿兰说:“十天后你们再去通报官府,就说陈瑸被押在牢房。”
假兵卒把真陈瑸押走了,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三章:探监
当时,人们将台湾比作苦海,那么,台湾的监狱便是苦海的最深处了。
最大的监狱坐落在县衙的南边,故称为南监。上下寨交不起税赋的村民都关在这里。一间间牢房低矮窄小,只有接近屋檐边的地方有一眼小窗;牢门分两层,里层是栏柱,外边是板门。牢房既不通风,也不透光。既无床,又无板,连稻草也没有。除了放风,不准犯人出门,大解小解都在牢内。
因此,每间牢房又黑、又潮、又冷、又臭、又挤,关进这里和陷进地狱无异。
蓝二叔因为生病起不了床,以致逃不出村被抓进南监,受冻、挨饿,连遭折腾,病情更趋恶化,连日高烧不退,发冷、抽搐、说胡话,弄得同牢难友担惊受怕。
入监以来,阿龙一直守候在他的身旁。别看阿龙五大三粗,料理起病人却很心细。刚才,蓝二叔还在说胡话,突然没了声响,他赶紧检查,发觉蓝二叔呼吸和脉搏都极微弱,显然又昏迷过去了。阿龙赶紧抱起他,用一只拇指猛按他的“人中”,一边呼叫:“二叔,二叔,你醒醒!”
蓝二叔醒过来了,用微弱的声音连续叫唤:“水,水呀……”发这么高的烧,嘴唇都烧起了泡,他肯定渴极了。可是,到哪里去要水啊!蓝二叔耐不住了,对阿龙说:“没有……水……尿,尿……也行。”马桶里有尿,可是,怎忍心往他嘴里灌啊!阿龙无比焦灼,使劲捶响牢房,大声叫嚷:“狱卒,开门……”
喊了老半天,外面才恶狠狠地掷进一个声音:“喊什么!上头有令,交不出钱,休想开门!”
狱卒虽这么说,却开了板门隔着栏柱往里面窥视。
阿龙看见狱卒便高声告诉他:“监里有人暴病,你们积点阴德,给碗水救救命吧。”
那狱卒白眼珠翻了翻,阴阳怪气地道:“要水?拿东西来装。”
阿龙连忙把仅有的一只缺了口的饭碗伸出栏柱外。狱卒看了看,突然扬起手,一巴掌扫过来,把阿龙手中的饭碗扫飞了,碰在对面的砖墙上,“乒——”粉碎了。那狱卒以此来寻开心,竟嘎嘎大声狞笑。阿龙本来就是个炮筒子,受此凌辱,顿时火冒三丈,怒号一声:“气死我了!”将锁身的长铁链猛一提起,朝门外的狱卒砸去。“哐啷”一声,栏柱溅起一片木屑,把门外的狱卒吓了一大跳。他当然不肯示弱,嘲弄道:“气死你我才省事呢。你再凶,我给你锁三层铁链。”说完“砰”一声重又把板门关上。
阿龙简直把肺气炸了。龙困沙滩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老话说来半点没错。阿龙堂堂七尺之躯,进山林,什么豺狼虎豹都奈何他不得,偏偏要受这帮小人的欺负,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想起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想起未婚妻阿兰,深感悲凉。又想起官府敲骨吸髓,在他们的淫威之下,多少人家庭破碎了,多少亲人骨肉分离。想到此,他恨不得自己化作一团烈火,烧毁黑牢,烧毁衙门,烧毁这黑暗的世道!恨只恨,自己身困囹圄,雄鹰被锁住双翼,即使有冲天之志也徒叹奈何。他正怔怔地想着心事,忽听得阿竹叫喊:“二叔二叔……”
二叔又昏厥过去,阿龙立即投身救援。
此时,狱吏和一个狱卒正将陈瑸推过来。陈瑸从容不迫地向前踱着方步,狱吏嫌他走得慢,向他背脊猛击一掌,陈瑸打了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他忍住气,回头警告道:“兄弟,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还是多积点阴德为好。”
那些当爪牙走狗的平时对人特别凶狠,哪有心听你布道?狱吏当即反驳道:“什么义不义,德不德,我听不进去;我只知道,腰包里无钱,鼻孔就要断气。”说完,便把陈瑸推进黑牢,然后以加倍的愤恨、加倍的气力,摔上牢房板门。
陈瑸摇头叹道:“唉,真是吏恶民贱啊!”
此时将近中午,小窗里透进来的阳光较亮,牢房的光线也比早晚两头充足些,陈瑸看清了这八尺见方的小牢房里,拥拥挤挤竟关了十多个犯人。
他让化了装的村民押来南监,狱吏狱卒见是衙役押送来,不办什么严格的手续,稀里糊涂地就将他关进牢房。陈瑸当即就感觉到这里办案相当儿戏,连犯人身份、案由都不问就关押起来,简直草菅人命。由于他身上藏着几两碎银,不时给狱吏一点便宜,要求换换牢房,让他多接触些犯人。
来南监十天,他已换了四次。他正逐一地辨认这十来张陌生的面孔,蓝二叔又昏厥了,阿竹抱着他拼命摇撼,惊骇地呼喊着他:“二叔,二叔……”
陈瑸得知这里有危重病人,赶紧走过去,蹲在蓝二叔身边说:“让我看看。”
陈瑸虽是化装冒名的郎中,但决非对医道一窍不通。他中了进士六年待仕,一边教书,一边研习医术,《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纲目》
等等,他都精读过。农村缺医少药,他在东坡村教私塾时,常给村民诊脉开方,因此,积累了不少经验。他看过蓝二叔,知是少阳重症,时冷时热。
如果方便,几剂大小柴胡汤便可将此症攻下。然而,时在监中,哪里有此汤药?无奈,只好使出古老的办法,取出秘藏的银针,在蓝二叔“涌泉”、“合谷”、“曲池”、“内关”等穴位上扎过几根深针。
蓝二叔醒过来了,又在不断地叨念:“水,水呀……”
陈瑸知道,犯人要什么,狱卒们偏不给什么,想向他们要水,简直是向死人要尿。没有办法,只好再给他们便宜。他抬起拳头捶响板门,大声嚷道:“勇哥,勇哥!有事相求啊!”
狱卒听出是陈瑸的声音,知道有机可乘,像臭虫嗅到人味,赶紧拉开板门,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着嗓门责问:“就你累赘,什么事呀?”
陈瑸从鞋蹭里取出一角碎银递出去,对狱卒说:“勇哥,只要给我一筒水,这点小意思,你就拿去喝酒吧。”
狱卒见钱眼开,一把将碎银抓过去,放进兜里,装模作样地骂骂咧咧,一颠一瘸地走开。一会儿,提来满满一竹筒水。陈瑸接过竹筒,小心翼翼地把水捧到蓝二叔身边,示意阿龙将他上身抬高,然后将竹筒凑近蓝二叔的嘴边。蓝二叔如久旱的土地迎来一场喜雨,张开口贪婪地吞喝,转眼便喝了半竹筒,这才咂咂嘴,伸出舌头舔舔嘴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陈瑸把竹筒交给阿龙,对他说:“先存放好,等一会儿他再要时,喂一点给他。”
阿龙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个外族人,素昧平生,却能够急难相扶,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当即跪下向陈瑸深深施了一礼,感激地说:“我代蓝二叔谢过义士扶救之恩!”
陈瑸赶忙将他扶起,诚恳地说:“同监难友,何必多礼呢?日后还望大家多多帮忙。”
互相谦让过一番之后,便相互拉起家常,陈瑸询问他们的姓名、籍贯等,然后问阿龙道:“大胆动问,你们为何被捕下狱?”
这一下可触着各人心灵的最痛处,仇恨立时涌上心头,纷纷控诉官府所造的罪孽。阿龙将心头的积愤一口气全吐出来。州官县官横征暴敛,老百姓交不起苛捐杂税而避走深山。冬至之日,回家与亲人团聚,不幸官兵将村寨包围,威逼交纳税赋,交不出钱便被捆绑关押,还强加造反的罪名。
谈到他本人更是悲愤交加。阿龙他与阿兰订婚一年多,由于颠沛流离,婚事一直未办,冬至那天,本想草草成亲,却横遭巨变,不仅婚事办不成,如今,老母亲被恶吏拷打,生死未卜。说到这里,这个五大三粗的刚强汉子,禁不住滴下伤心的眼泪。接着他又向陈瑸介绍蓝二叔的情况:本来他是在外头收破烂的,因为患病才回家歇息,官兵不管百姓死活,硬将他捆来,在狱中惨遭毒打,饥寒交侵而至病情恶化。阿龙说:“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啊!无辜百姓受尽折磨,那班衣冠禽兽却作威作福。难道世道就这样不存公平么?”
阿龙悲愤控诉,使陈瑸加深对台湾政治情况的了解,他进一步细致询问阿龙:“我行医为生,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那边的丁饷是一年每丁一至三钱,老百姓都交得起,你们为什么交不起呀?”
阿龙像听着别人说谎话,不肯相信,他说:“一至三钱?哪有这么便宜。我们一年每个丁口要交一两银子,五年的收入也交不起一年的税饷啊!”
陈瑸在其他牢房了解到的情形也是如此,不禁摇头叹息:“这班人敲骨吸髓,真是无法无天啊!”
他正与几个犯人倾谈,却听得蓝二叔呻吟“冷啊!冷啊!”瑟缩作一团,阵阵发抖。陈瑸便将自己的长衫解下,盖在蓝二叔身上,对阿龙说:
“他身体太虚,等一下要设法弄些食物来才好。”
陈瑸的举止,令关押在这间牢房里的土民万分感动。见他脱了长衫,只剩单衣,纷纷将自己的土装赠给他。陈瑸见他们衣饰褴褛,怎忍心接受他们的馈赠?婉言坚辞不受。阿龙说:“不行,这衣服您一定要穿上,我们台湾土人的习俗,是不能拒绝朋友的盛意的。推辞了,就是表示绝交。”
其余难友也随声附和:“是呀,不接受朋友的盛情就是一刀两断。”
陈瑸听着,内心甚受感动。也许台湾真有这种习俗,也许这仅是一种借口而已。不管怎么说,老百姓是真心实意的,都是打心里感激他,执意让他收下衣服,好防冻御寒。
陈瑸说:“如此说来,我只有领受了。”接过一件衣服正欲披上,却见身边的阿竹抱着胳膊,蹲在地下,样子十分凄凉,便对阿竹说:“你一定很冷,快来,我们靠在一起取暖。”
谁料阿竹一听,竟显得无比惊慌,站起来往后倒退着,嘴里一迭连声:
“不,我不要……”
陈瑸紧靠上去,并伸手去拉阿竹:“哎,刚才你们不是说,拒绝朋友的盛意就意味着绝交吗?别推辞了,来,来,来。”
阿竹更彷徨了,一边躲避,一边向阿龙他们送出求援的目光,口里直嚷:“不,我不要……”
陈瑸觉得蹊跷,征询同监的犯人:“这位小兄弟何故如此?”他们面面相觑,垂头丧气,陈瑸预感到他们内中必有隐衷,转脸向阿龙打听。阿龙思忖片刻,对阿竹说:“这位义士菩萨心肠,同是落难之人,咱们不必对他隐瞒,阿竹,你就把真情告诉义士吧。”
阿竹的眼光里充满犹豫、疑虑,怔怔地环视着监牢中的每一个人,见乡亲们都默默地朝她颔首,表示赞同阿龙的话。经过反复考虑,阿竹终于下足了决心,说:“好,我说!”然后除下帽子,解开发髻,垂下长长的发辫。
陈瑸惊诧不已,不由自主地感叹:“啊呀,原来你是个女孩子!”
阿竹告诉他,为了免遭官兵的凌辱调戏,她只得女扮男装。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因交纳不起税赋而锒铛入狱。这种一半阴一半阳、不男不女的生活,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曾经想过自杀,但又牵挂祖父无人赡养,只得忍辱偷生。
听了阿竹满沾着血泪的倾诉,陈瑸感慨系之。看来,这台湾县当真是水深火热呢。狱中关押这么多无辜之人,这些人以鬼为邻,命如草芥。那些酷吏则不分青红皂白,稍不如意便滥施毒刑。如果他不是亲临其境,实在无法查明真情。再与路上的见闻联系起来,更证明他的所见所闻全是真实情况。案情应该如何着手清理?这些受冤屈的老百姓该如何安置?还未上任已经难题成堆了。
忽然外边人声喧哗,县丞崔聪气急败坏、迫不及待地高声吵嚷:“狱吏!狱吏!狱吏哪里去了!”
狱吏正打瞌睡,被这喊声吓醒,赶紧跑到崔聪跟前,露出一副奴颜媚骨,试探道:“县丞爷,今日提审何人?”
崔聪不予回答,劈头给狱吏一个耳光,骂道:“蠢才,你把县太爷关在什么地方?”
狱吏被打得晕头转向,疑惑地问:“县太爷?”
崔聪骂得更凶:“混账!新县太爷微服上任,被兵丁误抓入监,你还不快给我寻找!”
狱吏带崔聪进了牢房,看见蓝二叔披着长衫,错把二叔认作县太爷,扑通跪在蓝二叔面前:“大老爷受冤屈了,乞望恕罪!”崔聪见蓝二叔一副病容,便喝道:“大老爷玉体欠安,快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