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领头抗税,崔聪便火冒三丈。心里想:“阿龙小子,你揽了我的生计,我就抽你的骨髓,咱们走着瞧吧。”他站在院门外,将阿龙的屋院扫了几眼,然后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搜!”
一群衙役禁卒便蜂拥而入,将院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搜查遍了。崔聪一眼看见放在石桌上的一碗野菜粥,不知是不甘心让穷人充饥,还是野菜粥太糟,看着恶心,竟抡起手杖将野菜粥打翻,将碗砸碎,野菜粥洒了一地。
阿龙家用木柴扎成的房门,经不住衙役的三两脚猛踹,一伙人冲进房里,揪住大妈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里。崔聪的手杖跺着地,阴恻恻地问:
“生番婆,官府的税收你交还是不交?”
台湾土著有赛夏、泰雅、邵、布农、排湾、阿美、雅美等族,汉人将他们统称之为番族;官府不尊重土著,更鄙称他们为“生番”。崔聪开口便叫大妈生番婆,她的自尊大受损害。怒气一盛,胆量也跟着增大,大妈腰杆一挺,反问道:“每人六钱税饷,我家二人合共一两二钱,不是早就交了么?”
崔聪听了鄙夷不屑地哼哼冷笑两声,傲慢地说:“那是丁口税。我们当官的要抚民理番,你们这些生番,还要交同样多的番饷!”
大妈晓得,官字两个口,交什么税、什么饷,他们开了口就是法令,争辩也没有用,只得强压怒火恳求:“大人啊,交了丁口税,我们已经吃不上饭了,哪里有钱交番饷啊!陈里正,求求您,体恤我们的难处吧。”
陈虎爱理不理地回答:“求我也没有用。胡知县高升当了知府,他任内的税饷一定要清算。新知县陈瑸就要来上任了,有本事你去求他吧。”
崔聪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暴躁地咆哮:“少说废话,拿钱来!”
大妈说:“我家无隔夜粮,你们要钱,简直是要命。”
崔聪问:“你儿子哪里去了?”
大妈再也忍不住了,气愤地反驳崔聪:“你们加税捉人,逼走我的儿子,还来找我要人?”
崔聪意想不到一个村野的老妈子竟敢与他顶嘴,当即怒火中烧,朝衙役吼道:“这生番婆好嘴硬,给我打!”
“打”字刚落,陈虎就举起皮鞭向大妈劈头盖脸地猛抽,疼得她哇哇惨叫。
躲在木棉树上的阿龙看得真切,又心疼,又愤恨,顾不得一切,沿着树干滑下来,大喝一声:“住手!”
陈虎还未反应过来,阿龙早已扑上去,夺过皮鞭,也朝他头上脸上噼噼啪啪猛抽了几鞭,疼得陈虎呼爹叫娘在地上打滚,几个狗腿子吓傻了眼,在一旁呆住了。阿龙扶起母亲,轻抚着鞭痕安慰她。大妈却一把推开儿子,急促地提醒他:“龙儿,快逃!”
崔聪一听说是阿龙,心里想:你这小子自投罗网,老子今天决不放过你!他朝吓呆了的衙役大喝:“饭桶!还不给我拿下!”
衙役惊醒了,一拥上前,两个速度快一点的一人抓住阿龙一只胳膊,妄图制服他。阿龙将胳膊一收,迅即往外一挥,两个衙役被甩脱了,打着趔趄往后摔,一个撞在石条角上,疼得动弹不得;另一个摔在崔聪身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崔聪一恼怒,挥起手杖就揍,衙役未被阿龙伤着,却挨了上司一顿打。其余狗腿怕崔聪揍到自家头上,只有一拥上前,合力来擒捉阿龙。阿龙拼命挣扎,无奈寡不敌众,动弹不得。崔聪乘机挥起手杖,奋力往阿龙头上劈下。阿龙冷丁不防,顿时昏厥过去,衙役当即把他架走。
大妈从地上爬起,猛追上去想拉住阿龙,却被崔聪往胸口上猛踹一脚,往后摔倒,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崔聪得意洋洋,对陈虎抚慰一番,命令爪牙走狗将抓来的村民押往县衙监狱。
天色骤然变黑,寒风裹着冷雨,浇洒得大地战栗不已。
突然的事变将冬至的节日气氛荡涤无存,村寨里呼儿唤女之声响成一片,混杂着悲恸的哭声,罩下一片愁云惨雾。
最伤心的要算阿兰了。官兵进村时,她为了办婚事,回下寨打点行装。
行装还未打点停当,官兵已经进村,她藏在柴垛里不敢出来。等到外界渐渐安静,她才重返上寨。见大妈躺在地上,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赶紧将大妈搀扶起来,猛掐她的“人中”穴,一边掐一边叫唤,终于把大妈唤醒了。
方才众人还在张罗婚礼,一场无情风雨,把这团圆美梦冲成了泡影。
如今,阿龙被抓入监,凶吉难卜,思前想后,大妈心里灌满了黄连汤,苦不堪言,紧抱着阿兰号啕痛哭。阿兰虽然心酸,但怕大妈愁坏身体,只好强忍悲泪,好生劝慰。
知道官兵已去,左邻右里都来阿龙家。阿林、阿山、阿海是阿龙的好朋友,今天是和阿龙一起下山回家的,刚才藏在林子里未被搜出。眼见乡亲遭难,个个怒火熊熊。阿山血气极旺,大声叫嚷:“困是死,拼也是死,找那狗官们拼命去!”
群众中不少人应和,都说要杀进县城,拼个鱼死网破。阿山的弟弟阿海却认为这样是拿鸡蛋撞石头,白白去送死。阿山一听更火了,大骂弟弟是软骨头,父亲被人抓走了,他却只顾自己安危。说着就动手要打阿海,被阿兰挡住了。阿兰认为阿海的话是对的。亲人要救,狗官要对付,但得想个妥善的办法,让大家先来商量商量。合计的结果,大家想出了个好主意:县丞崔聪不是说新知县陈瑸要来上任吗?他从大陆来,必然经过罗汉门,乡亲们就在路上设下埋伏,将他抢上山来,逼他下令放人。
捉拿朝廷命官,这可是一件大事情,弄得不好,后果会更糟。众人推举阿兰领头,从长计议。
§§§第二章:路遇
从鹿耳港经罗汉门,有条官道通台湾县城。几天来,阿兰布置乡亲在官道沿途日夜盯梢,等候新上任的知县陈瑸。乡亲们并不是有意加害于他,只是想拿他当人质,换出监中的亲人。
阿兰站在一棵高大的椰树下,背向危岩密林,面对云水茫茫的台湾海峡,胸中涌动着难以平静的波涛。阿龙的形象,无时无刻不在她眼前晃动。
她牵挂阿龙,不仅是由于爱他,更重要的是知道阿龙性情急躁,怕他沉不住气,硬打硬拼,会招来更大的不幸。她心里在默默叨念:“阿龙哥,千万要强忍,我和乡亲们正千方百计地营救你。”对于这次行动,阿兰还是有把握的。新官上任,最多带几个随从和保镖,完全可以对付。大不了台湾县衙派人迎接,带些兵卒前呼后拥,要打垮他们也非难事,只要把新知县陈瑸扣住一切都好办。不仅可以胁迫他放出被困乡亲,还可以给他一个下马威,往后想欺负老百姓,得小心着点!
老百姓的这些想法,瞒不过老奸巨猾的新知府胡德。他在台湾当官三年,深知土民性格慓悍倔强,抓了他们这么多人进监狱,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最简捷有效的办法,就是拦路将新上任的知县截获,然后以放人作为谈判的条件。按常理,胡德既然作出这样的判断,便应该派人保护陈瑸才对。事实却并非如此。陈瑸任福建古田知县三年,官声甚佳,政绩昭著。正是由于他廉洁贤能,被丁忧在家的殿阁大学士李光地发现,推荐他到台湾来。这样的人来当自己的下手,势必阻手碍脚;以往自己和亲信所为,一旦被陈瑸获悉,大麻烦便在后头。于是,胡德要耍一通借刀杀人计,故意将陈瑸到任的风声放出去,还派一队兵勇去码头迎接,好扩大目标,招引土民来杀人。
可是,预报的海船早已靠岸,却没有新官的影子。
他们哪里晓得,陈瑸早已上岸。今天,他肩背行囊,手提医笈,跟随在一位老头的身后。一般人都会这样判断:老人是行医的郎中,他身后的中年汉子必是他的徒弟,跟随左右,以报师恩。那些来迎接他的衙役人等,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等不到新知县,便抬着空轿子,晃晃悠悠地往回赶,交差复命睡大觉。
忽然四下里螺号声声,呐喊阵阵,阿兰带着手持刀斧棍棒的乡亲包围过来。衙役们见老百姓人多势众,吓得双腿直打冷战。几个胆子大的,自恃是官府差人,不可一世,竟想与村民交锋。但交手不上几个回合,全都败下阵来。
制服了街差,阿兰赶紧带人搜查轿子,里面却是空的。
阿山“飕”地拔出大刀,架在一个衙役的脖子上喝问道:“狗官哪里去了!”
衙役身抖如筛糠,回答道:“我们确是来接新县太爷的,可是没有接到。”然后叩头如捣蒜,哀求道:“今日无意冒犯虎威,望大王饶命!”
阿山一肚子气没处出,一脚将轿子踹翻,连带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他转过脸来,征询阿兰的意见:“抓到这班兔崽子,把他们宰了吧?”
阿兰不同意,只是命人将衙役、兵卒的穿戴全剥下来,他们身上的钱物,分文不取。
阿兰对衙差说:“你们回去给官府报个讯,若不赦放在押的乡亲,我们就杀上衙门,捉住狗官开膛挖肚!”
衙役们以为老百姓想试探他们,连声说:“不敢,不敢!”
阿兰蛾眉一拧,杏目圆睁,纤手往刀把上一握,喝道:“我不杀你,就是要你去传这句话,你若不肯,那就别怪我们做绝了!”吓得衙役们腿全软了,扑通跪下求饶:“小的一定通报,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阿兰挥挥手,阿山怒吼一声:“滚!”往面前的衙役踢了一脚,那帮亡命之徒忙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阿海有点丧气,说:“咳,我说嘛,要抓到狗官,有那么容易吗?”
他的哥哥阿山听见他又说丧气话,怒气不打一处来,但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干发怒,大眼睛瞪着弟弟:“你……”
阿兰想,自己可能是中了官府金蝉脱壳之计了。她将这次行动从头到尾回忆一遍,觉得自己的考虑还是比较缜密的。对陈瑸的行期,也经过核对各种情报,而且县衙派人来等接,不也说明刺探到的时间没有错误吗?
可是,为什么官轿里没有人?更令她怀疑的是,今天来迎接新官上任的衙差稀稀拉拉,也没带什么兵械,一个个赤手空拳,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呢?难道设的是空城计,而新官则避实就虚,悄悄溜走了吗?她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伙伴们,叫大家加倍警惕,所有大路小道一律严格封锁,对过往行人统统要细致盘查。忽然,在小路上警戒的阿林来报,发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阿兰问:“是怎么样的两个人?”
阿林说:“看样子是两个行医的郎中,一个四十五六岁,一个近六十岁。”
“四十五六岁?”阿兰沉吟着。通过打探,她知道新任知县陈瑸正是这个年龄,莫非是他乔装改扮?她连忙吩咐阿林将他们带过来,并叮嘱他要好言相待。阿林走后,阿兰叫伙伴们按原计划,摆开凉茶摊。
一会儿,阿林将二人带到,装模作样地对摆凉茶的人说:“我好心告诉他们,那是一条山猪走的路,行不通,他们不相信呢,你们给他说说吧。”
那徒弟模样的人说:“不是不相信,只因为语言不通,听不明白,还望多多指点。”
阿兰忙用闽南话说:“二位客官辛苦了,请树下喝茶。”
徒弟忙道谢:“打搅了。”他先侍候师傅坐下,才从容不迫地落座喝茶。
阿兰一边斟茶,一边搭讪:“看来二位是远客,请问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徒弟不经意似的回答:“我们从罗汉门过来,准备到县城去。”
阿兰继续打听:“渡海而来,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徒弟坦然地说:“我们以行医糊口,望闻问切,对症下药,扶正除邪乃医家本分。”
阿兰一付肃然起敬的表情,赞叹道:“二位是贵客呢。”说着转到师傅身边斟茶,漫不经心地问:“老师傅,二位来自福建何地呀?”
老师傅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古田。”
“古田?”两个字像两块石头投入湖面,在各人的心头激起波浪。徒弟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神色,但旋即又泰然自若地对阿兰说:“我师父耳聋,有事请问敝人。”
阿兰嫣然一笑,说:“好呀,那就见教了。你们说是以行医为业,可是我看着不像呢?”
徒弟不禁心里一惊,问道:“怎么不像呢?”
阿兰说:“行医之人为了兜揽生计,总是独来独往,你们为什么结伴而行?”
徒弟说:“敝人随师傅习医时日尚短,要靠师傅在身边指教。”
这回答本来合情合理,岂料阿兰却从另一个方向逼进:“有道是‘牛角不尖不过界,衫袖不长不过乡’,既然你尚未脱师,又怎会过海来开医馆呢?”
徒弟申辩道:“是我师傅主持嘛……”
那边阿山早就忍耐不住了,“砰”的一声把大刀拍在茶桌上,把茶碗都震翻了:“你们不说真话,看这是什么家伙!”
那徒弟并不惊慌,笃定地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全由你们。”
阿山哪里肯信?粗声粗气地继续逼问。阿兰把阿林唤过来,低声交待几句,然后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他们是什么人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二位请便。阿山、阿海,时候不早了,我们收档回家吧。”
突然,有个青年人跑过来,惊慌地说:“不好了,官府又来抓人了。”
“快逃!”阿兰扔下手上的家伙,拉着两个伙伴没命地逃跑,一会儿便隐进灌木丛生茅草茂密的山林中。
山林中突然响起一片叫喊:“抓住她!……看你往哪里逃!”几个勇卒拉扯着阿兰和刚才摆茶摊的几个年轻人来到树下。阿兰等人一边挣扎,一边高呼冤枉,闻之令人恻隐。两个郎中里的徒弟问为首的勇卒:“你们为什么抓人?”
那勇卒极其粗暴横蛮地回答:“我们要抓就抓,还用得着为什么吗?”
那徒弟的神色陡然一变,凛然评说:“岂有此理!王法既在,岂能为所欲为!”
那勇卒白眼一翻,反唇相讥:“嘿嘿,你算哪一路菩萨,敢来教训公差?抓起来!”话音一落,几个小卒一拥而上,扭住徒弟的胳膊。
“放肆!”一直装作耳聋在一旁不声响的老郎中突然一声断喝,声如洪钟,气壮如虹地说:“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这位是新任台湾县大老爷,你们谁人敢抓!”
兵卒一听,果然松手;但在新官面前,他们丝毫没有敬畏的表示,说话也拖腔拿调,态度不恭:“大老爷我们不敢抓,可这班刁民呢,总可以抓吧?”
陈瑸严肃地回答:“既然他们不犯罪,当然不能抓。”
那为首的勇卒油嘴滑舌地说:“大老爷说放,那我们就放了他们。”当即给阿兰等人松了绑。而松绑后的阿山却虎起脸来说:“狗知县,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几个勇卒扯下身上的装束,原来他们与阿山、阿海一样都是土民,穿上缴获的兵衣假戏真唱。
底子已经全露,想掩饰已经徒劳。临行时,福建巡抚召见陈瑸,告诉他台湾地方上一直不安定,近来屡屡民变,土民与官府的对立情绪十分严重,告诫他到了那里要格外小心。巡抚的话果然应验,他刚刚上岸就遇到麻烦。按刚才挥刀相向的那个青年人的性情,落在他们手里恐是凶多吉少了。那姑娘倒还可以理喻,看刚才她所安排的计谋,还相当聪明呢。走一步看一步,审时度势,见机行事吧。他静了静心神,问阿兰道:“你们想干些什么呢?”
阿兰彬彬有理地说:“大老爷,不必担忧,我们只求您为我们办一件好事。”
陈瑸见气氛有点缓和,也使用比较轻松的语调说:“既然敝人已被各位识破,那咱们就打开大窗说亮话吧。”
阿兰把官府横征暴敛,将无辜百姓扣押入监的本末一一向陈瑸具禀,接着苦苦哀求:“大老爷,三百名亲人平白冤枉,请大老爷做主,将他们赦释回家。”
姑娘的话听来虽有道理,但毕竟是一面之词,陈瑸感到为难,委婉地推却道:“敝人尚未上任,焉能为你等做主?”
阿兰似早有准备,当即应对道:“您不是有官府印信吗?这样吧,委屈大老爷一下,您写个手令让这位老伯带进城交涉,待将乡亲们放出来,我们保证护送大老爷进城上任,不损您一根毫毛。”
好大的口气啊,竟然想扣留朝廷命官作人质,这还了得!但陈瑸没有将自己心里想的话说出来,却婉转地说:“不行啊,三百犯人,绝非小事,我初来乍到,怎能随随便便推翻前任的决定呢?一纸手令写来容易,但身为一县知事,不能随意用权啊!”
话刚说完,便听得周围一片鸣冤叫屈之声:“老百姓冤枉啊,大老爷开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