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虾场又来了一批参观的机关干部,由县委书记带队,大小汽车停在虾场的海堤上,首尾相接,好比一条龙。虾池清澈见底,看着成群结队游弋的虾群,听了伟恩头头是道的介绍,大家无不激功、羡慕和振奋。
县委书记风趣地小结道:“今天请大家来读养虾状元的考卷,绝不是抬高他的身价,而是让大家检验一下,开发性农业生产到底可不可为,脱贫致富能不能离开本地资源的利用,只要达到这个目的,此行便不算公费旅游了?”
伟恩正忙着送大家上车,忽听得有人连声唤他的名字。他扭头一看,竟是泰山大人。不知是他反应敏锐,还是心灵感应,不假思索,脱口便叫出一声:“爸爸!”
岳父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竟也鬼使神差地称赞了一句:“你干得好!”
伟恩觉得,不管是上电视、登报纸,还是领奖状、作报告,都比下上现时兴奋,仿佛霎时间被皇帝钦定为驸马爷,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奔涌。
他一把拉住岳父的手发出邀请:“爸爸,到我家里去瞧一瞧,好吗?”
岳父犹豫不决:“不啦,集体行动,怎么好让单位的汽车等我一个人呢?”
“咳,让他们先走嘛。”女婿不把这当一回事,诚恳地说:“下午5点还有经过的班车,就算赶不上趟,我包一辆车送您回城。”
姑爷盛情难却,丈人乐得顺水推舟,欣然答应了。送走参观队伍,翁婿俩一路攀谈着进村。离家门还有10余步,伟恩便亮开嗓门高喊:“荫娣,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荫娣是虾场会计,今天在家算账做月结。听得丈夫呼唤,停下手头的工作,出门看见父亲便直扑上去,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地淌泪、油泣。
伟恩连忙劝阻:“好啦好啦,高兴过度会伤身体的,爸爸第一次到咱们家来,快去张罗张罗,做一顿好吃的,把叔叔伯伯一起请来,好好聚一聚。”
左邻右里闻声早聚了一屋,都说:“你们父女翁婿快叙亲情吧,这五香六味的功夫,我们包了。”
伟恩一向与乡邻亲如手足,自不见外,由着他们忙乎去。把丈人领进厅堂,又叫荫娣泡上一壶热茶,3人便开始拉家常。
丈人环视一周室内,见是一座旧房子,经过一番修葺,还算整洁,只是显得有点低矮狭窄,家庭的摆设也极简陋,只有几把木头椅子。他皱皱眉,问女婿道:“伟恩,虾场不是赚了一笔么?怎么不改善改善生活?”
伟恩摸透了丈人的心思,爽朗地回答道:“爸,按照城里人现时的标准,一套房子、一套家具、一套电器,这样改善有什么难?可是,我们还没有闲功夫享受这些呢,赚了钱,还得扩大再生产啊!”
女儿也插嘴道:“添置家产,花一笔就少一笔。投资扩建虾池,两年利润就翻三番。”
父亲似乎逐渐开了窍,频频点头,连声称是:“先立业,后兴家,应该这么做,应该这么做。”
说话间,乡亲已把饭菜做好,白灼大虾、清蒸膏蟹、油炸生蚝、片煎马鲛、汤滚沙虫……这一席海味宴,对于海边的老百姓来说,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却让荫娣的父亲目瞪口呆——这也难怪,城里人要吃上这么一席海味还真不容易呢。
酒至半酣,丈人对伟恩说:“我今天来,还要同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伟恩喝了点酒,显得特别兴奋,说话更见豪爽,说:“爸爸,你说吧,能办得到的我立时就去办。”
丈人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萌娣她弟弟很快就高中毕业了,按他目前的成绩,要上普通高校,看来挺难。”
荫娣一向疼爱弟弟,听父亲这么说,想起自己高考落第待业的艰辛,心里十分替弟弟着急,忙问父亲:“那可怎么办呢?”
父亲告诉她,各院校都招收一些代培生或自费生,录取线相对比普通生低些,估计小弟能考上,荫娣松了一口气,宽慰父亲、也安抚自己道:“能代培或自费上学也好嘛。”
“咳!”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愁戚戚地说:“代培,要单位选送,他没有这个福分。自费么,需要好大一笔钱。”
“需要多少钱。”
“所有费用加在一起,将近两万元呢。”
听着这个数字,席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啧啧惊叹。荫娣暗想,按娘家的经济情况,连二成也拿不出手,父亲拉下面子上门,明摆着是求她夫妻救援,她希望伟恩能为娘家分忧,应承下来,便转过脸来试探着问:
“恩,你看这事情咋办哩?”
自从丈人提出这件事情,伟恩便不似刚才活跃,一直沉默着,似乎故意回避。眼下妻子直捅捅把这个难题推到他的面前,简直要把他全面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之下。他瞪了荫娣一眼,说:“还早着呢,不要还没考试就想当代培生、自费生,叫他努力争取嘛。”
恰似北方来了一股寒流,酒席的气温顿时下降。荫娣父亲把碗筷一推,站起来说:“各位请便,我少陪了。”
大家觉察出势头不妙,谁还有心享用?接二连三的离席,都说家里有事,恕不奉陪,相继告辞而去。
乡亲们分散之后,荫娣父亲拔腿就跨出女儿的家门,不论女儿女婿如何挽留也不答应。伟恩追出门去:“爸,你一定要走的话,等一等,我去叫一部车子来。”
丈人头也不回,脚步迈得更急,从背后掷给女婿一句话:“多谢了,我再穷,也用不着你来布施!”
伟恩突然收住了脚步……
§§§第四章
“这一回,连我都赔进去了。”沈姨待荫娣坐定之后,怨艾道:“先前不认亲,没有人同情你的父母;这次不帮亲,没有人不议论你夫妻啊!”
“姑妈,您是说我弟弟上学的事吧?”由于虾场的工作忙,荫娣已两个多月没有进城了,知道个中必有原因。
“还不是吗?”沈姨的情绪更激动了,“晚辈应该礼让长辈才是,你们一报还一报,到底还想不想和解?”
“怎么不想和解呢?姑妈,你哪里知道,我做梦都想着回家呀。”荫娣连忙辩解,想到娘家有门进不得,鼻子一酸,差点儿又掉眼泪。
沈姨却并未因此而同情她,反而语气更尖说:“晚了,伤口再揭一次就更难愈合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伟恩会是个这么吝啬的人!”
“姑妈!”荫娣打断沈姨的话,“伟恩哪里是个吝啬的人?”
“你还帮他!”沈姨不让荫娣解释。
荫娣见沈姨误会太深,情绪太激动,自己一时难于解释清楚,干脆住口,让她把心头的积愤发泄个够,然后再告诉她事情的底蕴。这时,却见伟恩一头撞进来。沈姨立即把目标转移到他的身上,说话就更不客气了:“你小子倒应了古人一句话:‘为富不仁’,为了几个钱,六亲不认了。”
伟恩说:“姑妈,你这是硬把艄公当水鬼,颠倒了好歹人啦!”接着便把今天进城联系小舅子报考代培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妈。沈姨听后才消了气,仍然责怪侄儿:“既然你已经计划好,当时为什么不答应你丈人?
放着明明白白话不说,硬是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姑妈,这一层你就不懂了。”伟恩十分自信地说,“假如我当场答应了,消息回到家中让小弟知道了,他准定松下一口气。学习和打仗一个样,要一鼓作气,他那里一松懈。只怕连现在这条代培分数线也上不了呢。”
“噢——”沈姨恍然大悟,对侄儿、侄媳妇的怨气全消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替他们惋惜,不无遗憾地说:“只是激恼了娘家的人,倒让荫娣受苦了。”一句话,触着荫娣痛处,伤心、委屈,一腔愁情像潮水般涌来,眼泪忍不住扑簌簌直往下掉,伟恩抓住她的胳膊肘子,像老师鼓励小学生一般:“荫娣把眼泪擦干,我说过,大寒过后是立春,总有一天咱们要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
荫娣问:“小弟代培的事有门路么?”
“有!”伟恩说,“我了解到,小弟上了水产学院的代培线。刚才,我和外经委办妥了,只要我们负责代培费,他们同意担当送培单位。”
“太好了。”荫娣破涕为笑,但很快又显得有点惆怅,负疚地说:“你的事办妥了,我却没有完成任务。妈妈不让我进门,这事情怎么告诉小弟?”
“你放心!”丈夫给她一颗定心丸,“方才我在街上碰见小弟,征求过他的意见,他高兴得直蹦腿。他自己的事情,还能不抓紧找爸妈商量吗?”
夫妻俩日夜操心的一桩大事情,总算落实了。沈姨正准备给他们做顿好吃的,却听得门外有人吆喝:“沈大姐在家吗?”
屋里三人都听出是荫娣妈的嗓音,不由得一愣。荫娣转身欲往门外走,被伟恩一把拽住。他不言语,只用手势比划,让沈姨出门去应付,他和荫娣佯装不知,到后面厨房去做饭。
荫娣妈是得了儿子的报告来找女儿和女婿的,她故意装作不知道儿子代培的事情,见了沈姨还假戏真唱,诉苦道:“老大姐呀,我当真是前世不修、今生遭罪啊!老话说:外人的孩子挨打往外逃,自己的孩子挨打往家里钻。可我家那死妹子呢,老娘只是生生气,她倒拿起架子来,还要我三跪九叩才肯进门不成!”
沈姨也逢场作戏,给她个台阶下:“哎哟,老妹子,我刚才上街回来,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可别气坏身子哟!”不由分说,把荫娣母亲拽进厅堂里,又斟茶又倒水,粗声大气地招呼她,故意让后面厨房里的小两口听见。
荫娣妈刚刚坐定,女儿、女婿便来到她跟前,左一个,右一个,一人一声“妈”,叫得她心里痒酥酥的,可她故意装作不理睬。经不起沈姨从旁说情,这才露出笑脸,说:“不是看在老大姐的脸上,我就是咽了气也不要你们送葬!”
伟恩把委托外经委送小舅子到水产学院代培的事情说了一遍,丈母娘听得心头热乎乎的,却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本着脸说:“儿大儿世界,人家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还用得着听父母的意见么?”
伟恩不计较丈母娘的态度,耐心地向她诉说自己的计划:“妈,不光是为了小弟,送一些人到大学去培训,是我老早的计划。要养好虾,光凭现在这点技术是远远不够的,将来小弟大学毕业了,假如他愿意,就到我们虾场当技术员,假如他不愿意……”
“他敢!”不待女婿把话说完,丈母娘已经憋不住了,说:“他敢不去,看我不打断他的脚筒骨!”
荫娣想起自己和伟恩的婚事时,母亲也是这样恐吓她,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沈姨突然发急道:“哎呀,只顾招呼你们,差点儿把大事忘记了——我得去找人给老头子带几件衣服呢。”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沈姨是在找借口脱身。荫娣妈带着女儿和女婿,七拐八弯,出了街口,直奔自家的大门。
(原载《椰风》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