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甩掉在办公室一天的压抑感，大踏步走在人行道上。我很喜欢这湿润的暮色，乳白色的暮霭若隐若现缠绕着道旁的树木，空气里漂浮着清凉的尘土气味。我饱享着这幽静的美景，内心的愤懑、痛苦、烦恼渐渐平息下来，从心灵深处升起一片美好的感觉，使我顿悟到生活中的苦与乐完全是一种感觉。你能感受到人生的苦难，自然也能体会到人生的幸福，所以，苦难也罢，幸福也罢，完全是自己心理上的演绎，过程只是在感觉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一只麻雀，“叽喳”一声叫唤，像石子一样从我头顶掠过，那充满人情味的啼鸣，仿佛是赋予诗意的音调，让人陶醉在真实的生活中。
我回到了家，那简陋凌乱的房间，让李萍收拾得焕然一新。靠墙角的竹书架上，乱七八糟堆放的书籍，已摆得整整齐齐。写字台上一块老化的塑料布，换上了一块天蓝色的桌布。桌上的稿纸、墨水瓶、台灯、笔筒井然有序；早起没有叠的被子，成四方形摆在床头；靠椅小凳，以至床下的鞋子都排放得顺理成章，让人感觉，房间虽小，清清爽爽，像一首诗，像一幅画，像一首歌。啊！原来事情都是这么的简单，只要你去做了，结果就是惊喜。
李萍正在砧板上切大白菜，她左手五指并拢，成弓形用指头压住大白菜，细腻的手背和大白菜和谐成嫩白，让人禁不住想去触摸她。她右手握住菜刀上下娴熟闪动，伴着“嚓嚓嚓”的声响，大白菜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砧板上。
操理家务竟能使女性表现出动人的美感，美得让人遐想无限。我静静伫立在她的身后。
煤炉上的水壶“突突”地冒出水蒸气，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生活气息。她在忙碌中正要提壶灌开水，见我站在她身后，一扬睫毛，用手背一捋蓬散在额前的秀发，恍惚中望我一笑，大概意识到刚才切菜时太专注，连我进来都没有察觉。
“回啦？”她问。
我无言地看着她。
“干吗不吭声？”她又问。
“无声胜有声。”我说。
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抿嘴轻轻吻我一下，恬静地看着我。
我无言地望着她。她苍白的脸颊渐渐褪去了红晕，额头上显现出浅浅的皱褶，一对漂亮的眼睛，眼角堆着细细的鱼尾纹，梳理整齐的头发里夹杂着几丝银发。
她才二十四岁呀！
壶里的水在沸腾！
夜色完全笼罩了小屋，她像只小蜜蜂，辛勤地忙完了一切。
“你猜，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她走到我身边，从背后勾住我的脖子问。
“什么菜我都爱吃。”我回头望着她说。
“不！你猜猜嘛——”她娇嗔地说。“嘛”音拖得很长，韵味绵绵。
“好香啊，肯定有蒸汽水肉。”我一吸鼻子说道。其实，桌上摆的菜我一目了然。
“还有呢？”她问。
“油炸小鱼。”我说。
“还有呢？”她继续问。
“大白菜梗子炒粉条，外加一个鸡蛋汤。”我学电影里跑堂的腔调吆喝说。
“你偷看我做的菜了！你偷看我做的菜了。”她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捶打，每打一下，都是一个欢快的音节。
晚饭后，我们拉灭了灯，依偎在床上，尽情享受爱情的甜蜜。一轮皓月，泛着皎洁的月光，在深蓝的天空里航行，偶尔飘过几片白云，屋里的光线便有些黯淡，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床前一片月光。突然，一丝惆怅袭上心头。
“你们何馆长和陈书记找你谈话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将头挨在我肩膀上。
“真苦了你。”我说，“我也不想是这样。”
“是很苦，我真羡慕我的同学们，他们过得是那样的开心和快活，不像我这样，生活煎熬。”她的话语沉重。
“先苦而后甜，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也有个尽头的啊！何况，我们已经得到了回报，那就是我们还在相爱。这就足够了，你说对吗？”我感慨万千。
“可是，我并不希望这样的爱情呀。我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勇气为这样的爱情去品尝苦果。”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说，慢慢低下了头。
我的心里袭来一阵针扎一样的难受，我默默地看着她，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沧桑的岁月，使她很难继续承受这样的爱情了。我和她，已经走到了爱情的十字路口。
夜深沉，月朦胧。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轻轻地问。
“听你说。”我回答。
“我写了一篇论文，被省图书馆学会录用了，要三十份。”她说，“我找何馆长批条子打印，何馆长就是不肯。哼，哪有这样的领导，平时动员我们写论文呀写论文。可写的论文真的发表选用了，又置之不理。有什么办法，我只好明天请假去省社科院，找同学帮忙去打印，他在省社科院图书馆当馆长。”
“省社科院在东湖，那么远。这样吧，我出钱，你就近找个打印社打印三十份算了。”我说。
“我还是去一趟，已经跟同学打电话约好了。他同意帮这个忙。另外……”她瞟我一眼，把后半截话打住。停了片刻，她仿佛是憋不住，又吐了出来说：“我想把自己现在的情况跟他谈谈，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凝视着她，我的心紧缩成一团，一种即将失去她的痛苦，一种万般无奈的失落，我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陷入沉思中。
咫尺，传来她细微的呼吸，这声音既遥远又贴近，把人引向了一个“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境界。这就是坐在我身旁的女人，也许就要失去的女人。
“你在想心思？”她温存地偎在我怀里，捉迷藏似的缩着脖子逗我，并用湿漉漉的嘴唇吻我的脸颊、颈脖、耳垂，然后嘴对嘴地凝视着我。
我的感情是麻木的，没有一点爱的情调，但我还是努力挤出一笑，我能感觉得到，我笑得一定很僵硬。为了掩饰这一窘迫，我伸手为她捋着散乱在脸庞上的头发。
“看你的手冰凉，衣服也不多穿点。来，把手放里面捂捂。”她捉住我的手，从羽绒服下襟将我的手塞了进去。隔着薄薄的内衣，我感觉到她那肉体的温暖，这温暖好醉人，伴着她的声音，她的气色，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生活中构成的磁场，将我的心紧紧地吸引着……
天上的明月划过窗棂，显得孤独而冷清，夜静悄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