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武菱转醒,对前几日被蛇占去身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吃惊于自己的一头红发,“啊,天哪,银狐,我的头发怎么了?”
舒适的云床之上,躺着榕树洞主人,一头闲散的长发披肩,月牙色袍子衬得他飘飘欲仙,“没什么,给你泡药浴的时候加了点血而已。”
“啊?”武菱美目圆瞪,下巴都要惊掉在地上,“血?你该不会因为前几****动了你的书,你就要杀人灭口吧。”
“怎么会呢,”银狐慵懒地捋了捋长发,道,“只是有只小爬虫经过,就扔到你的药浴中去了而已。”
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武菱打开门一看,只见两个小孩站在门口。
男孩说,“苍凉山榕树洞银狐在吗?”
稍小一些的女孩重复,“苍凉山榕树洞银狐在吗?”
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十分好听。武菱微笑着应道,“是的,这里是苍凉山榕树洞银狐的窝,你们来这作什么?”
小女孩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橘黄色的帖子,说,“圆月喜事帖,送给银狐家的。”
“哦,”武菱好奇地接过帖子,翻看了一下,竟发现上面空无一字。
“这……你们该不会是来捣乱的吧。”武菱没好气地说。
男孩送了武菱一个白眼,嘲笑道,“竟然还会有人连圆月喜事帖也打不开,麒儿,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
这时候银狐走了出来,从武菱手中拿过帖子,展示了一下正确的打开方式。只见他伸出袖长的中指,在帖子中央轻轻点了一下,秀丽端庄的字体竟然一一浮现。武菱已经习惯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无能,也不尴尬,抢过帖子细细读了起来。
“原来是镇中要举办绣球大会了啊,但是,绣球大会是什么?”武菱的白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小男孩很是不屑,看待武菱就像看待一个文盲加脑瘫。倒是银狐,干净整洁的模样给两个孩子留下极好的印象。他们绽开两朵大大的笑容,将手高举过头顶,伸到银狐面前,齐声说道,“给钱,不然不走。”
两个小孩直接坦率的言语将武菱震住,她机械地转向银狐的方向,看他是否会将两个小包子拍飞。
出乎意料的是,银狐从袖子中掏出两片金叶子,一人一片送给了两个孩子。
在孩子们欢快离去的背影后,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武菱,“刚才我没看错吧,你竟然送钱给别人。”
“这是习俗。”银狐答道。
忽然间,武菱觉得对面的“土财主”身上闪耀着圣母的光辉。
“对了,绣球大会是怎么回事?”
银狐倚着门框,慢慢解释道,“这是依云镇一年一度的盛会,届时未婚男女会欢聚一堂,寻找佳偶。时间,就在这个月的月中。”
“那你呢,会去吗?”
银狐灿烂一笑,“去啊,干嘛不去。今年,你也得去。不过去之前,我还得给你准备些东西,免得你到时太丑,太土,丢了我的颜面。”
依云镇中最热闹的集市叫做西市街,那里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佳肴美酒十里飘香。商人们卖力地沿街叫卖,游客们拥拥攘攘驻足观光。其中还不乏铜城青年才俊和婉约小姐们,有人说,铜城十之有八的青年都是在那里找到意中人,然后私定终身。
“诶,看一看,瞧一瞧,上好的白玉犀角杯啊,取自十大神兽后裔,价值连城,但今天你碰到了我,十个金叶子就可以拿走。”一名小贩,长得粗壮黝黑,卖力地叫嚷着,身上汗水涔涔。在他摊位前驻足的人却不是很多,其中一个穿着浅黄的流云裙,另一个英俊挺拔。
“哇,这真的是十大神兽后裔做的杯子吗?”少女好奇地端详着手中白玉质地的物件。
“这位小姐眼光真好,这正是上古神兽灵犀后裔所做的杯子,只要十个金叶子,您就可以把它捧回家了。”小贩眼中爆有精光,脸上的热情像是要融化一座冰山。
武菱对这个杯子爱不释手,满眼希冀地望向银狐。
银狐瞧了杯子一眼,不屑地说,“这哪是什么灵犀的后裔,分明只是参了一点犀牛体内的灵气而已。”
小贩见碰到一个行家,眨巴眨巴眼睛,满脸堆笑,“这位公子,一个犀角杯,能博这位小姐的欢心,你说,这买卖值还是不值。”
这小贩已经忽悠了一大摞的青年,想当然地以为武菱和银狐也是一对。要是真的情侣,男方要面子的,会不由分说就买下了那赝品。
奈何银狐是个精打细算的主,他凝视了小贩一会儿,忽然笑得灿烂,扬长而去,留下小贩和武菱傻傻愣在原地。
“喂,等等。”武菱追上银狐,说道,“小气,十个金叶子而已,你家可是有满墙的金叶子啊。”
话音刚落,武菱就结结实实地撞在前者的胸膛上,瞬间眼冒金星。
银狐勾起嘴角,说道“我当你该有少主的气魄,没想到你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女人。那样廉价的杯子,你怎么就看得上呢?”
武菱一听,心中纠结,确实,这几日在榕树洞的悠闲日子让她有些忘了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目的,竟然表现出了小女子的姿态来,可耻啊。
见着对面的少女沉默,银狐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道,“我刚才闻到了一间铺子开门的味道。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铺子?你是狗吗?”武菱疑惑地问道。
银狐道,“算命人的铺子。”
说着,只见他拥住武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
下一个瞬间,他们就来到了西街市冷清的一角,一扇黑黝黝的大门前。
银狐上前,轻轻扣动门环,只见里面伸出一个木头脑袋。那木头竟然开口说话,“你们找谁?”声音流畅清晰,似真人一般。
银狐应声答道,“苍凉山榕树洞银狐,来拜见命婆。”
木头人的脑袋上有两个小豆眼,看着银狐,又好似没有看着银狐,“哦,知道了,那你呢?”说着,小豆眼转向武菱的方向。
武菱也学着银狐的样子,“苍凉山榕树洞的房客,武菱。”
木头人疑惑道,“不对,你不是苍凉山的人。”
武菱心中一惊,背后冷汗涔涔,觉得这小木头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木头人不知道武菱的心理,重复道,“你是谁?”
武菱望向银狐,不知该说些什么。
银狐同时也看向武菱,表情十分无奈,仿佛是在告诉她,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没法子。
武菱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次,“苍凉山榕树洞的房客,武菱。”
小木头人左右来回摇晃着脑袋,斩钉截铁地说道,“你骗人。”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少女的额头上滑落,心中郁结之事如同没了堤坝阻碍的洪水,奔涌而下,但是这次,她目光坚定,语气真诚,“彼岸少主,武菱。”
小豆眼在木头脸上上下弹跳,似乎在考量来者话语的真实性,然后带着愉悦的语气,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去通知命婆。”
咿呀一声,黑黝黝的大门又关上了。
等了好半晌,大门终于再次打开,小木头人蹦蹦跳跳地将两位宾客迎进屋内。
入眼的是庭院中一大片蒿草,杂乱无章地生长在自以为舒适的地界之中。蒿草丛中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正是两人和一块木头此刻所在。
小径的尽头有一处流水,竟是从墙外引进的活水。流水在墙边汇聚成一方小池塘,比榕树洞中的浴池还要小些。池塘中央盛开着一朵蓝色的莲花,温和的颜色里透着一股圣洁的味道。
两人和一块木头走过一座小桥,来到一处红墙黑瓦的房子前。
只见那木头用头敲击着房门,一边敲,一遍说,“命婆婆,两只人类来了!”
武菱在听到量词“只”时,满头黑线。倒是银狐处之泰然。
门内走出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满脸的褶皱在走路时一晃一晃。
她拄着一根木头拐杖,佝偻着腰,低垂着脸,声音却毫不混沌,力道匀称,十分清晰,“老婆子的院子好久不曾来人了,平日里疏于打理,让二位见笑了。”
武菱哪敢说什么抱怨的话,忙摇手说道,“命婆哪里的话,是我们叨扰了。”
随后,二人跟着命婆进了屋,那根木头也蹦蹦跳跳地跟了进来。
命婆的屋子倒是颇为朴素,屋子中央挂着一口小锅,锅下有未燃尽的木片,围着锅,放了几块垫子。
三人围着中央的小锅席地而坐。命婆开口问道,“二位,找老婆子所谓何事呀?”
银狐瞟了一眼武菱,恭敬地说道,“此番前来,是想了结一些困惑之事。”
命婆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根烧火棍,挑着未燃尽的木片,不一会儿,火苗窜起。她看着锅,忽然开口,“这位小姐,可否给老婆子拿一些糙米过来。”
武菱顺从地从一旁的米袋装了一些糙米出来,递给命婆。
命婆又吩咐道,“这位小姐,可否从屋前的流水处,捧一些水给老婆子。”
武菱又照做了。
水入锅时,下面的火苗忽然窜得老高,超过了锅沿,没一会儿,又回到木片之中,星星点点。
命婆搅动着锅中的水和米,又问道,“二位,找老婆子所谓何事呀?”
武菱耐心地等着银狐回答,半天不见响应,抬头一看,发现那双金色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她一想,也罢,心中的事总归要有个线索,不如现在说与命婆听,“婆婆,我在找一些线索,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得到。”
命婆停下手中搅拌的动作,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慈祥地说道,“这位小姐,你周身气血不畅,仙气全无,又有妖邪作祟,外人加害,能活到现在也真的是运道好。”
武菱觉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反驳什么,心中将这命婆直接归入神棍的行列。
“但是,”命婆话锋一转,“你身负血仇,一人从异世而来,不是这个世界的气数所能左右的。你的命,我只看见了一半。”
武菱闻此,浑身一震,异常吃惊。唇齿颤抖着,问道,“敢问婆婆,我可报那血海深仇?”
命婆眼中精光一闪,严肃道,“报得,也报不得。这位小姐,老婆子在这儿劝你,还是放下吧,不要报了。”
武菱咬牙,说道,“婆婆,这不是报不报的问题,而是我必须要报。不然我武家上下的冤魂在阴曹地府如何能安宁。婆婆,你可能算到我的仇家是谁?”
命婆凝视着武菱,说道,“有求于命婆,老婆子若是接了,便是反悔不得,接了,便是什么都得说。但是,这位小姐,你的命,老婆子只看到一半,却不好说是或不是。”
“婆婆,告诉我吧,武菱就是舍了这身皮肉,也要为武家人报仇雪恨。”武菱说。
命婆叹气,道,“彼岸少主,武菱。你的仇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武菱一愣,转头看向同样惊讶的银狐。
命婆摇头,又道:“并不是他。也不是他。只源于你深陷此局,逃脱不得。都是命和光阴啊。”
武菱忽然俯身贴地,庄重地请教,“武菱愚钝,还望婆婆指点。”
命婆继续搅拌她的粥,幽幽道,“山也空空,水也空空,无边落木,猿啼鹰戾。这位小姐,你若看见一条腾龙游戏云上,便跟着他。到时,一切都会清楚了。豆豆,送客。”
小木头人笨拙地从地上起来,摇晃着脑袋,对着武菱二人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可是,婆婆……”话未说完,只见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打横抱起,快步离开。小木头人跟在身后,送他们离去。
到了门口,银狐才放下怀中的人儿。武菱很是生气,“为什么?”
银狐也不解释,抬手一指。方向正是命婆那扇黑黝黝的大门。不过,此时,墙上却什么也没有了。
武菱使劲地拿手捶墙,手背的血液代替泪水奔涌而出。
站在一旁的银狐没有半点反应,任凭她无力地发泄。
良久,榕树洞主人才说道,“命婆接待一个人的时间是半柱香,时间到了,便得快速离开。贪婪的人总想知道更多,便做了蒿草,困在其中,陪命婆一辈子。你可知,刚才有多危险。”
墙面上已经被血染出了一大片红色,武菱无力地蹲坐在墙角,目中无光,机械般说道,“我是彼岸少主啊,可我在这个世界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连仇家都找不到。我怎么报仇,怎么报仇~~”泪水终于又一次积满眼眶,主人的悲痛似乎也传染到了它们身上。
银狐没有安慰她,任凭她自责、懊恼、无力和痛苦,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却做到了彻底地尊重,尊重一个身处异世、能力不足却背负世仇血痂的少主。
偶尔有一两个从西市街回来的人看到这番景象,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大意是,狠心郎流连烟花巷,糟糠妻泪眼述凄苦。
缥缈空间中,命婆仍在搅动着那锅粥,轻轻叹息,“个人有个人的苦,个人有个人的劫,老婆子一介旁观者,怎么能看得透,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