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提了那狗笼子出来,走到院中,那笼子虽是竹子所制,然因着体积,也甚是沉重,加之上面铺着的羊毛织品,她提得极是吃力,那院中粗实小太监里面有眼色灵活的,立即扑上前来,一口一个“姑姑”地将狗笼子接了去。
那只北京犬在笼子里老老实实地趴着,却没怎么折腾,只是懒洋洋地伏在笼底软布铺就的垫子上,又呼哧呼哧低头舔起自己的爪子来。清明看它粉色的舌头不住地在脚掌上舔着,不由笑道:“这小东西爱干净!不让自个儿爪子沾上一点脏。”,话刚说完,便想起方才这只北京犬从笼子里出来后,压根儿就没落地,只是在万岁爷和娘娘的膝盖上回来打了两次转,后来便一直被万岁爷抱在怀里。
她想到此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色一凛,赶紧闭上了嘴。那接过笼子的小太监仔细看了看这北京犬,方道:“姑姑,它是被才剪了指甲,大概剪得太狠了,这会不习惯,才拼命舔爪子的。”
清明闻听此言,向那小北京犬爪子上凝神细看,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对那小太监上下打量了几眼,点了点头。
春禧殿中。
几名婢女捧了铜盆、手巾来伺候胤禛与武宁净手,又有几人去布置晚膳。这些人多是熟面孔——是从前在雍亲王府武氏居住伺候的旧人,武宁被册封宁嫔娘娘后,春禧殿中自然也拨了不少新人:左右偏殿各有宫女两人、太监两人、另有嬷嬷留人,此外还有粗使嬷嬷和粗使太监未算入其中,人数众多,只是都不如这些从万岁潜邸出来的旧人有资格近前伺候。
两人坐到膳桌前,看桌上菜肴。虽数量不多,却道道都是胤禛爱吃的
每道菜都装在防毒的银碟子里,碟子和筷子都是银制的,为了防毒。
帝王之欲,本来不在人前露,只是胤禛和武宁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武宁自然而然能揣摩到他的爱好。
先帝爱吃什么?当今的万岁爷爱吃什么?御膳房总管不知道,掌勺的大厨也不知道。谁要是敢胡说八道谈起这些,准是要掉脑袋。
这是个忌讳。
因此,胤禛绝不会主动说他要吃什么,想吃什么,决不能让人猜透了他必然会吃什么。
天意难测。
那侍膳太监尝过菜后,见没问题,才退下,武宁微笑着道:“皇上多用些。”,说着亲手给了夹了一道江米排骨,那江米排骨中的江米做成了扁长型如春卷一般的模样,是用玉田红稻米、江南香糯米、薏仁米三种贡米细细揉在一起制成,米的清香混合着排骨的肉香,排骨上的肥腻化在了米上,互相为补,胤禛连用了三块,便停下不用了,武宁知道宫里规矩,也不多劝。
胤禛见她不过用了几样离她比较近的菜式,远一些的却一筷子没动,微微怔了怔,停了下来,道:“怎么?没胃口?”,向那桌上看了看,对苏培盛道:“让人去膳房多拿些点心来。”,又向武宁微微瞪了一眼,道:“总不爱正经吃饭,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武宁嘻嘻一笑,道:“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皇上这时候想叫武宁改,怕是迟了罢!”
胤禛笑着摇头不语,将自己面前喝了一小半的鸡丝卷荷八宝豆腐羹送到武宁面前,道:“喝一点吧。”,武宁见一旁都是宫女,面色微红地就着胤禛的手喝了。
小喜子一路小跑去了御膳房。
御膳房自然不是雍亲王府的膳房能比,那点心师傅眼尖,瞅见小喜子来了,刚想抱大腿,御膳房总管已经亲自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小喜子擦着汗:“万岁爷在春禧殿,娘娘那里还等着呢!”
他跑出了一头的汗。
御膳房里,一百多个炉灶纷纷排成一列列,按照顺序标上号,一眼望过去,一目了然。每个炉灶边上都有三个人,一个是掌勺的、一个是配菜的、一个是打杂的。
打杂的对于做菜的原料,必须先进行挑选,准备完毕后,内务府的人要检查过,确认无误后,交给配菜的。配菜的将原料进行片、切,再让内务府的人按照膳谱的配方看一遍,然后才轮到掌勺的上。
这一套程序下来:内务府的人、御膳房总管、御膳房提调,多少双眼睛盯住每一个菜,直到放进食盒,包上黄云缎,交给小喜子。
黄云缎不到万岁眼前,不准打开的。
不多时,点心已经送来,小太监当着皇上的面打开,武宁见里面是焦圈、糖包、麻酱小烧饼,还有清真的炸回头,不由得食指大动,小喜子见娘娘脸色,也是高兴,立即指着那麻酱小烧饼对武宁道:“娘娘,这是膳房新出的,您尝尝!“,武宁还没怎么,胤禛抬眼看了一眼小喜子,苏培盛立即喝道:“不许多嘴!”
小喜子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屁滚尿流地下去了。
宫里规矩,不许劝膳。他只一心想着讨好娘娘,却忘了!
小喜子抬起手,无声无息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吃过晚膳,又奉上茶汤来,武宁那腕是杏仁茶,胤禛的却是牛骨茶汤——是武宁特意安排的,牛骨补气活血,最适合胤禛这种天天熬夜不要命的工作狂。
胤禛顾着和武宁说话,茶碗端上来时,看也没看一眼便喝下去了,直到了嘴里,方觉得味道不对,将那盖子打开一看,见金黄汤色中牛骨切成极细的一小段一小段、虽然是将油花抿去了,又滴了姜汁去腥。但仍掩不住味道。
胤禛微微皱眉,将碗放下道:“朕喝不惯这个。”
武宁见状,将自己的杏仁茶捧到胤禛面前,眨了眨眼道:“我和皇上换?”,一旁垂手侍立的清明荷田都白了脸。
胤禛盯着她看了看,忽然笑了,接过茶碗,边打开盖子吹了吹,边摇了摇头道:“也只有你敢!”
他一笑,殿里的气氛立时活了,便如一阵春风吹皱了一池水面,清明与荷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慢慢出了一口气。
胤禛用完了晚膳,道是还有许多折子要看,便回去了。武宁送走了他,微微歇了歇,也准备着洗漱就寝,用木瓜汤泡了脚,那木瓜当乃是热剂,也是胤禛特意让太医给武宁开的方子,用来调养身体。除了装木瓜汤的那盆外,还有一盆温水,清明轻轻用热毛巾覆着武宁的膝盖,泡完脚后,便是擦洗,最后上了花露香脂,
这时天气乍暖回寒,夜里依然冷意逼人。紫禁城里怕走水,上千间房子都没有烟囱,不许烧煤、柴火,全部是烧炭,宫殿建筑都是悬空的,下面有着地下室,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把炭烧好了,推到地下室里面,人在屋子里就像在暖炕上一样,又暖和又觉不到炭火味。
清明值守在武宁房里。荷田带着一群小宫女在一边的偏房里开始窸窸窣窣地烫衣服。她带的这一班六个人,专门负责熨烫宁嫔娘娘的衣裳,荷田做事不如清明细致,但是做久了倒也熟练于心。
她将武宁的旗装铺展在板上,旗装的袖边是立体菜牙儿一不小心便会压得没了型,荷田喷了水,小心翼翼地回身去拿熨斗,不料摸了个空,低低笑道:“熨斗呢?谁拿了?快还回来!”,另一边挂着的旗装后露出一个圆脸宫女脑袋,笑着对她道:“姑姑,马上就好了。”,荷田摇摇头,绕过去见了那后面情形,道:“原来你们在做这个!”
那圆脸宫女喝饱了一口水,将面前的一大张纸分开,极熟练地裁好,才将口中的水像雾一样喷了出来,那白棉纸立刻潮软下去。
另一个宫女见状,也喝了口水,像比赛一般对着那白棉纸喷了出去,她喷的却是远不如先前那圆脸宫女细密匀称,那圆脸宫女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执了铜熨斗压着那白棉纸走了两边,裁成长条,垫上湿布,又用熨斗走了一遍,按照对折互咬的方式,将面纸一张张对了起来,放在木头盒子里。
盒子上面开了一个开口,人伸手过去拿第一张的时候,就可以把下面一张纸带起来。
她将熨斗还给荷田,眼望着那木头纸巾盒,真心实意地道:“咱们娘娘真是太聪明了,怎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荷田轻轻在她后脑勺茸茸的发上拍了一下,压低了嗓子,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道:“快送去罢!哪那么多话!”
那小宫女应了,捧着纸巾盒子送到了更衣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