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穿好了衣裳,这才绕到外间去,苏培盛早已等候着,珠棋等人上来伺候四阿哥洗漱,四阿哥瞥眼见堂屋一边桌案下摆着个精巧的托盘,上面散落着几双玉色底的绣花鞋,有的还插着各色绣线,显然是尚未完工。
四阿哥随意问珠棋道:“那是你们主子的?”
珠棋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道:“回四爷,正是,是主子画了图样,让奴才们赶做的。”,说时,清明已将那托盘送上,四阿哥见那绣花鞋不似普通绣花鞋的样子,后跟全无,脚面上是一大片绣面,上面立体点缀着一大片碧绿花朵,鲜丽繁雅,穿上时能将脚面全部掩去,又避免了不雅。
珠棋偷眼打量了一眼四阿哥脸色,着急解释道:“主子说,只是沐浴时穿。”,四阿哥随手拿起一只道:“你们主子想出的别致玩意儿倒是多。”,珠棋见他言笑晏晏,并无不喜之色,一颗心才放下。
初时,四阿哥本以为那鞋上花朵是绿萼梅花,待得那绣花鞋拿得近了,他才看清鞋面上是碧绿绸缎浆硬了后裁剪成的竹叶形状,一片片攒集在一起。
四阿哥盯着那竹叶,面上神色不变,却是半晌没说话。随即将绣花鞋放回托盘,自向外面走去了,苏培盛连忙追上。珠棋本以为他是要等着武宁起床了一起用过早膳再走,一时愣在当地,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恭送四爷!”
大格格屋里,两个奶娘东倒西歪,睡得正香。
其中一个圆脸的被福晋屋里进进出出的动静惊醒了,打着哈欠起了身,向外望了望,又推了推同伴道:“还睡!”,另一个矮个儿奶娘不耐地皱了皱眉头,精神恹恹地起了身,到大格格小床边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见大格格犹自昏睡不醒,便对同伴摇了摇手,又压低了嗓子,道:“小主子睡得沉,别出声!”
那圆脸奶娘点头应了,又想到大格格这几日一反常态,每日都睡得极香极沉,不似从前折腾,心里有些奇怪,对那矮个儿奶娘说了几句,矮个儿奶娘不以为然,指着窗外天道:“你也不看看,现在这天气多痛快!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别说是小主子了,就是你,还不是****睡得跟死猪一般?”,那圆脸奶娘听了,白了矮个儿奶娘一眼,又不放心地走到大格格窗前,伸手触了触大格格身上,见体温正常,小脸红扑扑得睡得毫无知觉,这才坐回原处。
武宁醒来的时候,四阿哥早已走了。珠棋寻了个机会,趁着边上没人,将方才那竹叶绣花鞋说了一遍,武宁听了,略觉奇怪,想了想,也没理出头绪,见珠棋仍是不安,便安慰她道:“大抵是爷忽然记起了外面还有正事要忙,便不在咱们这里用膳,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你别想得太多了。”
珠棋道:“是。”,又不放心地问武宁道:“主子,那鞋子还是收起来吧,别让四爷下次看见了?”
武宁叹了口气,道:“好。可惜我还费了时间画图纸,你们做手工也是用了心的。”,又点点头道:“就依你的,收起来吧。”,珠棋应着去了。
出乎武宁意料的是,临行前的一夜,四阿哥居然还是宿在了自己这里。
“爷这一去,没有三四个月,是断然回不来的。爷平时往你这里跑得勤,府里上上下下眼红的人多,你要自己留神,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事等爷回来都好解决,明白爷的意思吗?”,四阿哥躺在床上,揽着武宁,不放心地道。
武宁没动静。
四阿哥支起上身看了看,见她一只手正抓着自己单衣上的扣子,百无聊赖地一下下往下揪着。
四阿哥抬手打开武宁的手,轻斥道:“听进去没?”
武宁翻了个身,趴在四阿哥胸前,闷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我自然愿意闷在这院子里不出门,但……”
四阿哥知道她意思,沉吟了片刻道:“你事事谨慎,她明面上总不至于为难你。”,想了想,又道:“我往你这儿拨个人。”
武宁抬了头,略带了点愁容道:“爷是不是要到明年才能回来了?”
四阿哥见被子滑落,露出了她穿着单衣的肩膀,便帮她把被子往上拎了拎,又轻轻抚着武宁的长发,带了点无可奈何,道:“一切要看葛尔丹那里的情况,还有皇阿玛的意思,一切顺利的话,总是能回来过年的。”
武宁缩回被窝,安静地不再说话。四阿哥自被窝里摸索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道:“万事不要给人捉住把柄,要懂得‘藏拙’,知道么?”
武宁低低“嗯”了一声,四阿哥自觉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睡吧。”
第二天,一个小太监便从前院来了武宁这里,宁因为知道是四阿哥拨来的人,很是带了几分“自己人”的亲昵,先是让珠棋赏了荷包,那小太监不敢不接,上前谢了武宁,又对珠棋嘴甜地道:“多谢姐姐。”,方双手恭恭敬敬捧了荷包。
武宁问了他姓名。听他道自己名叫孙辉祖,心道从这名字看,家人也是对他寄了希望的,不由得又多看了孙辉祖一眼。
孙辉祖是个典型天生白皮肤,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若不是神色机灵,乍一看,简直像是大病初愈,在屋子里养了几个月都没出来见过阳光的病人。武宁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让珠棋带着他去了太监们的房里。
福晋那里也被添了人手,四阿哥明面上只说是此番征战,福晋一个人要操持府里上下大小事务,兼之大格格还小,体恤福晋辛苦。福晋不痛不痒地谢了恩,转眼将人给安排去大格格那里了。
那位小主子白日里是最能折腾的,既然爷让你们来“帮忙”,你们就帮着去吧!
四阿哥既然放出了话,自然也不能不顾及福晋面子,临走前将前院的管理权交给了福晋。一时福晋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数日后。
大军扎营处。
日暮时分,天边一点残阳如血。
西风烈烈,夹杂着萧萧马嘶声、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分外苍凉;旌旗飘飘,遮天蔽日,将士寒光铁衣,长戈如林,大军绵延不见尾。
护军们围成了阵营,随从将帐篷从车中卸下。这些随从平日里都是训练有素,很快地便搭好了帐篷。康熙的明黄帐篷在正中,更像一座微型的宫殿,边上是近身随从的小帐篷、再外围才是侍卫们的帐篷。
皇子的帐篷也被搭起来了。
这边厢,烤肉和茶的香味已经弥漫了开来。
八阿哥站在帐篷里,被随从们服侍着卸去了武装,换上了一身松快的便服,正卷起袖边,他素爱竹子图案,袖子底纹上也是清风弄竹的式样。刚擦洗过脸上的尘土,便听见外面闹闹哄哄地道是驿站的人来了。
四阿哥坐在一处下风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慢慢准备拆开从驿站拿到的家信。
奔波了数日,他疲惫得紧,并无胃口,见苏培盛小心翼翼地端来了盘子,便抬手阻道:“去换碗茶来。”
苏培盛应了,却又觉不妥,转身刚想劝四阿哥多进些,却看见四阿哥拿着信纸的手一下子停顿住了,整个人面上的表情像是瞬间掉进了冰河,凝固成一尊悲哀的雕像。
大格格没了。
小孩子的病来得急,四阿哥走的那几天,大格格已经有些不对劲,每夜睡的时间特别长,白天也打不起精神,奶娘们只道是小主子现在大了些,不再那么缠人了,却没人看出不对劲。福晋也忙着给四阿哥准备行李,对大格格的事情不似前一阵子那么上心。
待到四阿哥前脚刚上马,大格格后脚就发作了起来。
先是咳,日也咳,夜也咳;开始尚且咳得不轻不重,是类似于嗓子痒的干咳,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福晋在寝室里都能听见。
接着便是发热。
热度升得极快,待得出动了宫里太医,陈德诺和朔雪这边捧起刚煎好的药往正院里跑,那边大格格已经在一阵剧烈的咳喘中断了气。
宋格格闻听消息,跌跌撞撞地赶来,大格格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躺在木床上,成了一具冰冷而小小的尸体。宋格格抱着大格格,当着人前哭得晕厥过去了两次,她本瘦弱,经此打击,更是清减得骇人,几乎只是个麻杆子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越发凸显出尖尖下巴和干涸凝滞的眼睛——眼角和眼下都已经哭得有了细纹。李氏本是讨厌她的,因着自己有了二格格,母女连心,触景感慨,倒是和武宁搀扶着宋格格,将她送回了院子里。
陈德诺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将大格格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拉了出去。武宁听闻太医只一口咬定是小儿时疫,福晋的院子里人多,四阿哥离府前那阵子又特别忙,进进出出地难免有人带给了大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