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半躺在长椅上,仰天去看那“锦香屏”——蓝天白云也被染得绿意幽幽,周围的暑气似乎都被这天然的屏障挡去了六七分,武宁坐在另一把长椅上,手里拿了团扇轻轻地帮四阿哥打着风,四阿哥捉过她的手,道:“累不累?”
武宁摇摇头:“不妨事。”,又笑眯眯地将扇子放在一边,从边上的矮桌上陪捧了个纯白瓷碗过来,碗是敞口、深腹,盘心隐隐能见着祥云托轮图案,图案做的精巧,祥云和碗底凹陷的角度贴合在一起,并不觉突兀。碗中凉凉地浸了鲜红的李子,与碗边上红白相映,剔透鲜艳。
武宁笑着道:“‘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爷就先吃些李子罢!”,边说着便递上了银质的小勺,四阿哥伸手接过,取了个李子送入嘴中。
那李子酸甜生津,加了冰水的浸泡,甜味儿更是沁人心脾,四阿哥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不知不觉竟然也下去了半碗,武宁将碗放下,又接了珠棋递上的手巾卷儿给四阿哥,道:“很甜罢?”,四阿哥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心头俱是一片温馨。
珠棋又送来荷花芯茶,武宁伺候着四阿哥用了,四阿哥啜了一口,闻到那茶香中带着淡淡荷香气扑面而来,武宁在边上解释着自己用茶包放在荷花花心里过夜的办法,四阿哥听了,哑然失笑道:“虽是一脑袋鬼主意,但都不失风雅。”又躺了一会儿,闭目养神了一瞬,自觉是难得的“偷得浮生半日闲”,起身携了武宁的手,两人一起进了里屋。
四阿哥一眼见自己前日命苏培盛送来武宁这里的木箱子居然还堆在墙边,一怔,道:“奴才们没帮你收拾么?”,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不悦,说话时,眼睛扫过珠棋。珠棋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不敢说话,只是簌簌地拿眼角瞥着自家主子。
她是实心眼,没想到四爷送来的东西,无论主子喜欢与否,总是要捧场地拿出来用上一阵子才是,武宁愣怔了一下,赶紧上前挡在主其面前,帮着她说话:“东西都看过了,有几样实在是很喜欢,正因如此,才舍不得拿出来用,又不想收到库房里。”
四阿哥不戳破她,只道:“这叫什么话?东西就是给人用的,再娇贵的东西,又能比得上人?”说时,心里略有些怜惜,想着若是武宁能生下个阿哥,自己也要帮着她提上去。
毕竟她阿玛兄弟的状况放在那里,又没有子嗣,若是眼下便急不可耐地硬扶上位,反而是害了她。
越是喜欢,越要为之考虑深远。
四阿哥收回神,对着珠棋扬了扬下巴,珠棋会意,连忙起身过去,将那箱子开启了,武宁见其中一套梅花形的黑漆碗,很是简朴:一共有六只,每一只都做成了梅花形状,六只摆在一起,一色儿地乌雅透光。
最大的一只约莫两寸口径,腹也最深、旁边的五只则尺寸比它略小一些,都有凹下去的边楞,一全套拿出来放在桌案上,就好像开了一朵黑色梅花,珠棋将那大碗放在中间当花心,别的五只正好是五朵花瓣,排列在花心周围,别有意趣。
四阿哥道:“这一路去的地方,本也没什么繁华盛景,这一套碟子随是粗陋了些,却有个小机关,我觉得有些意思,便带给你。”,说着让边上人送水壶来。珠棋递上了一只水晶壶,细长口,大腹,储水深,正适合倒水。武宁睁大了眼望向四阿哥道:“机关?”,又将那只碗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见那碗底十分寻常,只是刻了些工匠造坊的名号,她看完了,将碗放回桌上。
四阿哥微微一笑,道:“看仔细了!”,说着提水慢慢注入。
水声潺潺,武宁仔细看着,心里犯嘀咕道:难不成这碗还能神奇到把注入内里的清水变成美酒?
却见不多时,那碗底显出一朵梅花,接着,又是一朵、一朵……水倒满了,整个碗内都显出了漫天梅花,每一朵梅花都极小极细微,却又做得精致无比,连花蕊的细节处都处理得各不相同:有含苞待放的,有完全盛放的、有开了一半凋残的、有正面的、有侧面的。
武宁和一边站着的珠棋都看得呆住了,珠棋半晌才拍手,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太厉害了!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真好看!”,四阿哥见她欢喜得紧,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还是小孩子心性。
梅花碗上的这种工艺,武宁看着倒是眼熟,她想到了在现代社会时,买过一种“遇水开花”的“樱花伞”——这种伞,平时里看着和普通的伞一般无二,但是下雨天拿出来时,雨水打在伞面上,伞面受潮雨水,就会立刻显出朵朵樱花图案,举着这样一把樱花伞走在雨中,简直太有趣了!
武宁估计着这梅花碗和樱花伞大抵是差不多原理。倘若用这样的餐具来装美酒或是清汤,水波荡漾中梅花点点,一定雅致的很。这种黑色的底子并不多见,典雅肃重,倒是该配上什么颜色的菜肴才好看呢?
四阿哥看她傻乎乎地盯着梅花碗出神,他是了解武宁的,便揉了揉武宁鬓发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他们烧一全套梅兰竹菊的送来。只是有一样,这必须是黑漆底子,换了别的可做不来。”
武宁心满意足,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向四阿哥身边凑近了些,伸手勾住了他两根手指,撒娇地轻轻晃了晃,四阿哥假意瞪了她一眼,将手抽了出来,武宁又拽住了四阿哥的袖子晃了晃。
四阿哥嘴角翘起,反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却觉触感有异,翻转过她的手看了看。武宁这时候反应倒快,极快速地将手向后一缩,想要抽回来,四阿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抽回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一点点掰开武宁的手掌,武宁不敢跟阿哥对抗,只好张开了手——掌心上,赫然两道一寸来长的伤痕,一处已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另一处微微肿胀着,露出粉红色的伤口皮肉,因着上了药,倒也不觉得如何疼。
“怎么弄的?”,四阿哥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沉声问道。
武宁硬着头皮缩了缩脖子,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做屏风时不小心,跟他们没关系。”
四阿哥眉毛越皱越紧,“自己做屏风?”
他的女人,堂堂四皇子府上的庶福晋,亲自和奴才们搅和在一起,做屏风?
那些奴才们也不劝阻着?
简直是荒谬!
四阿哥开了口:“参加这事儿的人,现在都拖下去!一人二十板子。”
一屋子的人簌簌地全跪下去了。
武宁吓了一跳,本能地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拽住四爷的衣襟,道:“爷……他们不是存心的,是我看他们总是领会不了我的意思,我又着急,才亲自动手……”
四阿哥瞪了她一眼,意思是:“我好心为你,你还废话!”,武宁被他眼神一吓,后半截话倒是咽了进去,只是吞吞吐吐地道:“珠棋是我娘家的人,总别打了罢!”
四阿哥扫了珠棋一眼,珠棋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地,大抵是吓坏了,虽然有武格格替她说情,这还不如不说呢!她是主子身边最得力、最亲近的人,按道理论,她是该头一个拦着主子的。
四阿哥眼神缓了缓,道:“珠棋,延后半个月再领!省得你们主子身边没个用惯了的奴才伺候!”
一屋子人趴在地上谢恩,还不敢露出哭丧脸来。武宁看了,心里老大不忍,还有些说不出的歉疚——毕竟事情因她而起,其实那些奴才不是没拦,但她是主子,若挽了袖子铁了心要自己亲自动手编制屏风,那些奴才难道还能真把她架出去不成?
外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开始打了起来,武宁坐在屋里很是不安,虽然面对着四阿哥,可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就往院子里飘去了。她也知道,四阿哥这是在替她拾掇奴才,替她立威,可屋外忍不住的呜咽声、打板子声还是让她心里一抽一抽的——到底都是自己院子里的人,跟府里其他奴才还是不一样的。
想想从前刚入府时,那满满的自信,简直是太……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如果不是四阿哥宠着她护着她,有意无意地撑着她,就凭她那么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
武宁想着这一路行来,倒是有些细思恐极的后知后觉,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四阿哥没待板子打完就离了武宁院子,苏培盛本以为他是要回上书房的,谁知道四阿哥径直向李格格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