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棋意犹未尽的又道:“主子,奴才听闻那方俊芳还有个厉害本事:她将昆腔、梆子腔、小曲儿的腔调混杂一起,创出来自己一种调儿,听过的人都忘不了!”
在一旁埋头做鬓花的清明听见“昆腔”两字,手中动作顿了顿,抬头望向珠棋。
武宁也讶然道:“昆腔与梆子腔混杂一起?”,心道这般南北混杂,恐怕出来的腔调怪模怪样,任那方俊芳再有把好嗓子,也动听不到哪儿去。
又说了会儿闲话,四阿哥却来了,武宁来不及吩咐下人收拾,四阿哥一进里面厢房便看见满桌子的鬓花、绸料、剪子、针线、铜丝……,武宁想着这些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便从从容容给四阿哥请安问好。
“做起针线活来了?倒是好兴致。”
四阿哥笑着拉着武宁的手走到桌边,眼光扫过桌上,随手拈起一只半成品的桃色花儿,武宁见那铜丝还未扎紧,刚想出声提醒,绸料做的花瓣已经从铜丝上滑落下来,片刻功夫四爷手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花骨架子。
武宁:“……”
四阿哥毫无歉意地放下花骨,拿起另一只做好的花儿,在手中转来转去欣赏了几眼,道:“这是你做的?”,说着伸手轻轻扯了扯那花蕊,道:“倒是仿得像,细微之处亦是用心。”
武宁估摸着四阿哥今日恐怕是心情极好,居然有心思来评论这闺中女红,便笑着道:“这只不是妾身做的,那几朵才是。”,说着指了指边上几朵粗糙而壮硕的花儿。
四阿哥丢下手中鬓花,笑吟吟地打量着武宁,道:“我看也是。”
四阿哥坐下了,武宁也跟着坐在他右手边的矮绣墩上,微微仰了头望着四阿哥,四阿哥顺手扯了块剪好的绸料,道:“这料子看着眼熟。”
武宁看着他脸色,絮絮解释道:“是爷前阵子赏赐的。妾身想着用些边角料做鬓花,将来这料子做成了衣裳,颜色也好相配。”
四阿哥转了转手中的花儿,没吭声,转头道:“苏培盛!”
苏培盛脚下生风地过来了。
“去库房,上个月进来的那批珠花,捡颜色清雅的,多挑些,给你武主子送来。”
苏培盛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被苏培盛领着,浩浩荡荡、气势颇大地回来了,手中捧着一色头儿的黑檀漆面镶螺钿盒子,武宁见盒子已经如此精巧,便知道盒中珠花一定价值不菲,连忙起身道:“谢爷厚赏。”,四阿哥正埋头品茶,听了这话,从茶碗边扫了她一眼,心道这姑娘倒是容易满足,这便算厚赏了?
苏培盛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黑底锦缎做衬,中间做成微微的凹陷处,正用来摆放珠花。武宁见是一件色彩艳丽、富丽堂皇的羽毛点翠头花,那羽毛颜色一望便知是上品,是极纯粹的翠蓝色和最少见的雪青色,羽毛边上一圈浮金凸玉的裹边,高低不平地嵌出立体感,方打开便满室生光,直让人眼花缭乱。
另几只盒子中各是金丝双蝶戏珠头花、花嵌珍珠宝石头花、点翠嵌宝石花果头花、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
其中那只双蝶戏珠头花上,虫禽的眼睛、触角都用细细的铜丝烧成弹性很大的簧,开盒子时轻轻一动,便左右摇摆,宛如活了一般。
其余那些头花也都色彩丰富而不失清雅:有鹅黄、杏黄、茶褐三色的菊花;雪色、藕色、月下白三色的梅花;豆绿、湖蓝色、雨过天青色三色的兰花;露桃红、银红、杨妃红三色的桃花等等。
武宁看得微微有些错神,转身道:“爷,妾身不用这么多。”
四阿哥眼也不抬道:“既然赏给你了,便拿着。过阵子十三弟生辰宴,正好也可以扮上。”
武宁心里默默嘀咕:四爷您是不是嫌弃我戴绸花太寒酸,给您府上丢人了……
四阿哥扫了一眼她脸上神情,心里已经猜到了武宁在想什么。
他又好气又好笑,放下茶盏,将武宁拉到身前,道:“知道你是个不爱出风头的沉静性子,不过穿衣已经素淡,头花上倒不妨用些珍贵材质。”
武宁被他握住手,只觉得四阿哥手心温暖而干燥,又见他笑微微地望着自己,便轻轻用手指在四阿哥掌心里划了划,带了点撒娇的意思,道:“妾身明白。”
四阿哥感受到她在自己手心里的小动作,眸色忽然亮了几分,放开她,对苏培盛道:“给福晋、你宋主子、李主子那里都送去些,说是我的赏,分量你照着老规矩办。”
苏培盛领命去了。
四阿哥伸手捡出那件雪色、藕色、月下白三色的梅花头花,放在武宁鬓发边摆了摆,又稍稍往后侧了头,摇了摇道:“不喜气。”,换了只鹅黄、杏黄、茶褐三色的菊花头花,道:“这枝不错,便是这枝罢。”,说着伸手要帮着武宁插上。
武宁听话地伸过脑袋由着四阿哥摆布了,珠棋见状,立刻领着一众仆妇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四阿哥生疏地将那珠花插了一半,正纠住了一缕头发,轻轻一带,武宁忍不住“哎呀”低低叫出了声,赶紧捂住头。那珠花便半坠落在发间。
四阿哥狡猾地眨了眨眼,道:“这种姑娘家的物事,我倒是不熟悉。”,武宁捂着脑袋没出声,四阿哥站起身,轻轻将她环在怀里,柔声道:“痛得厉害么?让我看看。”
他望着武宁,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武宁在他怀里,轻微挣扎了一下,道:“爷放开妾身,妾身自己来。”
四阿哥并未放手,但也未进一步,只是虚虚地将武宁圈在怀中,柔声道:“现下没有外人在,许你不用‘妾身’二字。”
武宁将那珠花扶住,摸索着小心插入鬓发内,下意识地又笨笨地道:“是,妾身明白。”
四阿哥低笑出声,见武宁一缕头发方才被珠花带了下来,垂落在面颊之上,别有一种情态,便俯头很怜爱地亲了亲她额头,才放开了手。
倏忽十数日后。
十三阿哥的生日宴在四阿哥府前办,众皇子亦来了部分替十三阿哥过寿,这一日,皇四阿哥府前街道上便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那种热闹景象,自然不必再提。
花园里,照例又是看戏开头,武宁因着有了上次中秋宴的经验,也熟稔了不少,换了一声淡秋香绿的旗装,配了四阿哥上次亲自为自己挑选的那枝菊花珠花,面上薄施脂粉,揽镜自照,也觉得喜气洋洋。
她与宋格格、李格格坐在一处候着开席。宋格格腰身愈显,着了一身银红色洒金旗装,外面披着秋水兰石鼠披风,脸上淡扫蛾眉,只是唇色刻意加重了,越发显出一种八面玲珑的精明来;李格格穿的则是一件海棠红宽边旗装,因着天气寒凉,又加了个妃色杭绸云锦包边背心,头上一朵桃色花萼状珠花,娇艳亮眼。
花园里本是被福晋精心布置过了,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又在西花厅堆了假花山,通着园中围池,流水潺潺。令人处处走来,只觉明暗有错,毫不杂乱,煞是幽雅。
奈何天气已经到了初冬,这日西北风刮得起劲,众人初时热闹而过,尚不觉得,坐得久了,都嚷嚷着喊冷,不多时,福晋便又指挥着陈德诺等人帮着将宴席转移到屋子里,一时那花园里便零零星星剩下几个人。有倚着树迂谈阔论、说笑自如的,也有伸头赏景的。
武宁在屋里看着微觉奇怪:想着这日既无雪景可赏,百花皆已凋落,那园中又有何可看?
屋中燃起了儿臂粗细的蜡烛,都点在老大几架掐丝珐琅冰梅纹云纹镀金底烛架上,满室灯火辉煌,恍如白昼,檐下又有着配合喜庆气氛的宫纱灯笼透着晕红光芒,看着便觉得一阵阵暖意。
朔雪等有头有脸的宫女们轮流着斟酒,上了十来样菜后,皇子们那一桌已经气氛高涨,又闹着要行酒令,十阿哥等人撺掇着向来最爱掉书袋的三阿哥起令,三阿哥想了想笑道:“要说个应景的才好!”,说着微微侧头,脸上显出思索之态。
五阿哥笑道:“三哥学问好得很,只怕起个繁雅得紧的,我们兄弟都要被难死。”一说说得众人都笑了。
十阿哥已经喝得有了几分酒意,听到那个“死”字,站起身醉眼斜睨道:“今日可不能说这个字!该罚!该罚!罚酒一杯!”
五阿哥酒量甚好,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酒倒了下去,又转头道:”我敬寿星一杯!”
十三阿哥坐在四阿哥身边,闻言笑着站起身举杯道:“多谢五哥!”,武宁见他虽言笑自若,但仍明显与四阿哥更为亲昵不拘。
不一会儿,陈德诺快步跑来,俯身在福晋耳边说了几句,福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见陈德诺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来了一溜儿屏风,打开共八扇,每扇间用棉布连接,收放折叠自如,屏心是绢地山水图,下部的裙板前部为方格锦地镶黑漆。
这屏风影影绰绰地将席上众人与外间隔开。武宁心中一动,见席上无人注意自己,便探头向窗外望去,果然隐隐见着几个蓝衣琴师都拿着琵琶笛子鼓板,已经列得整整齐齐,在院子里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