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冬天来得早,转瞬入了冬,白昼一日比一日短。
这一天,天色阴了半日,中午的时候,终于下起了碎雪,这雪不似北地大雪,倒似江南雨,云端轻素,漠漠飞花,静谧而安静。偶有从屋檐下走过的人,那碎雪便声色不动地落进人脖子里,化成冰水蜿蜒,寒凉入骨。
武格格居处的院子里,满地湿滑,风一起便刮起一阵薄雾般的碎雪沫子,东南角上武宁的厢房里,连摆了两个火盆子,才算驱走六七分寒意。炭火燃烧得噼啪有声,武宁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正是在写着日记。
珠棋走到火盆子边上,蹲下身烘了烘手,挽起袖口,刚要拿火钳子拨火,正好一个纸团子不轻不重地从桌上扔了下来,正落在她眼前。珠棋“哎呦”一声,见那纸团揉得并不严实,伸手捡起来,慢慢伸展开来,满纸墨汁淋漓,便抬头对武宁笑道:“主子,这张不是写得挺好的么?”
武宁撇了撇嘴角,闷闷道:“字太丑。”
珠棋又将那纸拿在手中看了看,方才起身,直起腰笑道:“奴才原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主子从今日早起,已经写了半日啦,还是歇息歇息,莫要累花了眼睛。”
武宁心不在焉答应了一声,视线并未从那宣纸上离开,右手笔意一滞,见那毫尖上浓墨郁结不开,便伸手拿起砚滴给砚台加水。
那砚滴是宜兴窑紫砂,做成桃花式样,连枝带叶,栩栩如生,桃花花萼为腹,中可储水,白砂泥为胎。顶端的进水孔以粉色桃花花蕊掩盖,极是工巧,武宁加了水,忍不住拿在手上细细把玩了一会儿,道:“这花儿做的真是美!”说着转脸望向窗外,那窗外此刻雪势已经大了,满天的雪沫簌簌而下。
武宁收回视线道:“若要真正看到桃花,又得等到明年了。”
珠棋笑道:“主子若是喜欢,不妨挑几匹宫纱来做些桃花样子的鬓花,也好打发时光。昨儿四爷才赏了红青缎、香色缎、万福金红青缎、洒金藕色缎各一匹,主子挑着边角料子做一些?奴才想着,同一匹布裁下的,将来童衣裳颜色定然好相配。”
武宁想了想道:“也好,你且去备下。”,正说话间,清明在外面道请主子用膳。
因着十三阿哥生日将在四阿哥府里举行,福晋这段时间甚是忙碌,便免了各院子的请安,武宁早上睡了懒觉,早膳进得迟,腹中并不饥饿,便提声道:“你简单拿几样,我在这里稍稍吃点就是。”
清明答应着起去了,不多时,带了几个宫女端着膳食进来,支起了一张四足低矮的搭链式黄花梨漆面雕西蕃莲花画桌,两侧均对置抽屉,,武宁见那矮桌一侧外边窄窄的皮条线上掉了些漆,是经常使用的样子,便伸手摩挲了一下桌面。
清明误会了,忙道:“奴才已经让她们仔细擦过了,主子请放心。”又将一套外酱釉内粉彩杏花春雨工笔画纹碗碟放在矮桌上,一一摆好,那碗碟是一直被温着的,此时捧在手上,温度正好,暖意怡人。
武宁不大爱吃正餐,倒是极爱吃点心。
膳房也知道这位武主子的口味。
武宁见其中有一碟自己爱吃的沙琪玛,不由得眼前一亮,那沙琪玛色泽米黄,看着便是酥松绵软的样子,切成一口一个的大小形状,码成花瓣形状排列在粉彩喜鹊登梅盘中,那枝头黄梅衬托着黑白相间的喜鹊,与沙琪玛配在一起,看着令人更有食欲。
武宁食指大动,连连拈了好几块沙琪玛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即化,一阵蜂蜜的香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珠棋见她吃了好几块,忍不住道:“主子,这东西太甜,仔细别牙疼。”
武宁又转开筷子,见另一盘中放着七八个小小的秈米饭卷、饭卷儿不过双指粗细,个个捏得松紧恰当,因着加了猪油黏合,无一粒米掉出来,外面包着层紫菜皮儿,里面是米饭加白面混和而成。
武宁随意吃了几个,原来口味是有甜有咸。咸的加的是花椒盐与五香椒盐;甜的加枣泥、豆沙、松子、核桃仁。
又有一碟子炸三角,乃是粘稠的白芝麻酱加水和面,擀成面片,加了桂香虾米、鲜嫩口蘑、方丁火腿,做成三角形,里面包了白浓浓的奶油,入油锅炸成黄色,外酥里软,咬一口,那奶油便甜蜜蜜地漫出来。
最后,武宁终于将筷子伸向了桌上两个热菜:一道是和尚跳墙:四个熟鸡蛋,将皮剥去,嵌在酥造肉里,上屉蒸熟。由于光滑的鸡蛋一半露于外面,象秃头的和尚,这道菜便命名为“和尚跳墙”;一道是菜包鸽松:用菜油、黄酱炒了豆腐,嫩白菜心配上鸽肉,鸽肉炖得烂烂的,武宁吃了几口,掩住口要吐骨头,清明忙送上福寿无疆纹渣斗,让武宁吐在其中。
一顿饭用完,清明带着人收拾了出去,武宁因知道她手巧,便让她一会也进来帮着一起绞鬓花,清明答应着去了,不多时,珠棋已经将那几匹新赏赐的绸抱了来,武宁一眼看中那洒金藕色绸,道:“就用这个罢!”
珠棋苦着脸道:“主子,又是这样寡淡的颜色呀!”,武宁笑着瞪了她一眼,珠棋只好打开那布匹,用标尺码了一码,剪下要用的料子来。
不多时,零零散散的工具便铺满了一桌子。
这鬓花质地除去珠玉等宝贵材质,还有绒、绢、绫、绸之分,其中绒花最为女子们喜爱,为的是谐音“荣华”,讨的是“荣华富贵”的好彩头。
《红楼梦》里有一回说到李纨将“宫里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送给大观园中每一位姑娘。引起列位姑娘们争风吃醋,这里提到的“宫花”和“堆纱花儿”正是绒花。
武宁穿越前的家乡正是明清绒花故里,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穿越前的种种,却似上辈子一般,烟水迷蒙地越发遥远了。
眼下,绒花是做不成了,只能做绸花。
清明搬来了个小小的木炭炉子,几人围着炉子坐了,用木炭文火将黄铜丝烧得软化。
烧铜丝时,亦是颇有讲究:一定要用文火,不然铜丝笔直僵硬,做出来的花儿便没有神韵,一股匠气。当然,也不能烧过了,否则铜丝易断。
烧好了铜丝,清明和珠棋又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直到那温度降下来,才敢用手将它折揉成各种形状,武宁学着她们的样子亦步亦趋。
正如山水画要有墨骨,这铜丝是也是鬓花的花骨,是整个造型的支架,根据所制作花朵大小的不同,黄铜丝的规格也大小不一。因着武宁说别做着太张扬的款式,清明便取来了几卷最细的铜丝卷儿。
处理完了铜丝卷儿,清明又拿起剪刀对绸布进行加工,剪出各种花朵形状,又配了皮纸、料珠。武宁紧跟着她,居然也一口气做了三四朵绸花,因着绸布柔软,花瓣无法伸展开,只是懒懒地耷拉在两侧,但三四朵聚在一起,也蔚为壮观,武宁不过初次尝试,做成这样,她已经颇是得意,抬眼去看清明与珠棋。
珠棋口中咬着花骨,用了半卷儿的铜丝缠在手间,另一手握住银质的小剪子,正在修那花蕊。
再看另一边的清明,武宁顿时泄了气——清明手中七八朵桃花栩栩如生,她显然是做熟了女红的,那花瓣排列紧密,恰到好处,颜色刻意选了绸布上浓淡交错之处,自花蕊处颜色较淡,待得到了花瓣中端,是颜色最浓艳之处,花瓣尖颜色又渐渐化去,若有若无。花瓣后居然还做了个仿真的花萼!朝着一边弯了个微微的角度,正适合戴在发鬓边。
武宁看了看她手中的花儿,再低头瞅了瞅自己手中的绸花,安慰自己道:壮硕肥美的花儿也别有另一番风韵!
武宁边做着鬓花,边与珠棋随意说着闲话,她知道清明是个安静性子,也只由着她在一边做女红。
珠棋又做好一朵,将手中剪子等物事放进桌下的小筐子,这才苦着脸道:“主子,奴才要告个饶,且歇歇再做罢!”,武宁看了她一眼笑道:“原也没说不让你歇息呀!”
珠棋仰脸,轻轻掸了掸胸前衣襟上线头,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道:“主子,奴才听闻这次福晋为了办好十三阿哥的生日宴,特地请了方俊芳来。”
武宁闻言,诧异地抬头道:“方俊芳?那是甚么人?”
珠棋道:“主子,你有所不知,这方俊芳唱的曲儿名满京城,她那嗓子腔调暂且不说,但是肚子里的雅致曲儿便比别人多出许多,不过来京五六年功夫,名头大的……啧啧!”
武宁听了,倒也不以为意,道:“不过听爷说,十三阿哥雅好音律,福晋往这上面花心思,倒是用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