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娘就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打着手势告诉我她的意思。一开始,我觉得很新奇,我娘和别人不同呢,于是,我偷偷地模仿她,直到有一天,才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那天,我和同伴在玩泥巴时发生争吵,他骂我说:“你也不看看你是谁,哑巴的女娃。”别的小伙伴也跟着闹了起来,嘴里喊着:“哑巴的女娃、哑巴的女娃……,”我分明看到了他们那蔑视的眼神,我这才明白原来哑巴是极易被人嘲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娘,他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同那为首的男孩扭打起来,尽管他比我高半个头,后来,两个人都掉进了田里,滚了一身的泥,不仅如此,我还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娘吃了一惊,打着手势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摔跤了,还是和别人打架了?”当时的我依然怒气冲冲,对着她喊:“都是你,都是你,谁叫你是哑巴,我不要做哑巴的女娃,我不要做哑巴的女娃,我不要……”还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我被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倒在地,回头一看,是刚干完活回来的爹,这是他第一次打我,而且那么狠,我瞪着爹,随后号啕大哭起来,娘呆在一旁,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听见我的哭声,她赶紧过来安慰我,还对爹打着手势:“你干吗要打她,她还不懂事,你打她,不如先打我。”然后就抱着我哭了起来,这是娘第一次哭。那晚,我知道我是做错了事,要不然,爹不会对我那么狠,娘也不会哭得那么伤心,可是我太任性了,好几天就没理睬爹。有一天晚上,爹把我放在他腿上,对我说:“娃,你娘成这样,不是她的错,娃,你看你娘给你做好吃的,做好看的衣服,你就不想做她的娃?”“我想。”虽然,我不大懂爹所解释的母亲成为哑巴的原因,可是他的后面的话正好说中了一个小女孩的心思,所以,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想”。
随着年龄的增长,娘坚持女娃也要上学,于是,我读书了。从村小到联小,由于我的要强性格,也由于娘的鼓励,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娘看着我拿回的一张张奖状,由衷地笑了,她从来不提家里的情况怎么困难,对于我的学习所需,她从来不说半个“不”字,当然不是像正常人一样发出声音,而是用她那特殊的表达方式。后来,我考上了县一中,成了全乡惟一一个考上的女娃,带着这一荣誉,我走进县城,展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同学们穿着名牌时装,而我却只能穿娘改做的衣服;别人上餐馆,而我却只能啃馒头、吃咸菜,我一下子心里不平衡了,娘每次来看我,我都催她快走,我怕别人看见她那寒酸的样子,可以这样说,娘一直“听我的话”,于是,她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有一次,我请假回家拿书,娘不在家,听邻居二婶说,她到我爹干活的石场上去了,我赶到那里,娘确实在,为了我的生活,她干起了强壮的男人才干的活,站在娘背后,我泪如泉涌,我是多么自私,我居然瞧不起我那可亲可敬的娘。娘,对不起,娘,我一定会努力,让你不再到这儿来,让你不再受苦受累,这时,娘可能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背,看见我,很是惊讶,替我擦干泪水,嘱咐我不要再到这儿来,说这儿很危险。“娘,我在这儿很危险,难道你和爹在这儿就不危险了吗?娘,我们回家去吧,不要再到这儿来了。”可是娘这次没有听我的话,她坚持留下来,我无话可说,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从此以后,我不再羡慕别人的名牌时装,也不再羡慕别人的富足的生活,我比以前更加努力,在以后的六年里,我只有一个信念:考上大学,报答我的爹娘。终于,我考上了大学,爹、娘激动得老泪纵横,这是娘第二次哭。六年了,皱纹已经爬满了娘的脸庞,而爹昵,满头再也找不到-一根黑发,为了我的学业,他们拿出了积蓄,爹和娘苦了这么多年,累了这么多年,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我吗?我们家从一开始一贫如洗到现在能够支付我上大学的学费,爹和娘付出了多少,无法计算。现在,我得离开他们了,背起行囊,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城市求学,当我踏上汽车就要走时,娘又哭了,站在开动的汽车里,我使劲地挥动着手,娘也不停地比划着:“路上小心,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终于,再也看不到娘的身影了,娘,你合不得女儿走,女儿也合不得你啊。
在大学里,我省吃俭用,我知道娘挣钱比别人不易得多,我一次次地写信回家,叫她不要再去石场,她是个残疾人,并且年龄又大了,我担心她出什么意外。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我在学校里勤工俭学,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尽管清贫,可我过得充实,因为我有娘这个强大的精神支柱。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流逝,忽然有几天,我心里一种莫名的慌,眼皮也跳得厉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几天,我接到爹打来的电话,“娃,快回来,你娘出事了,再见你娘最后一面吧。”我当时就呆了,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可是爹从来就不说假话啊。原来石场上爆破时,她一直呆在石场上,别人喊她,她听不见……待我赶到家时,娘已经奄奄一息了,当她看到我时,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她拉着我的手,看看我,又看看爹,她是多么合不得我们啊,随后,她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娘走了,去了那西方极乐世界,她活在这世上的日子,没有享一天的福,都在为这个家操劳着,我还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让她安享晚年,可是现在,她一个人走了,留下我和爹相依为命,娘,你回来吧,你听得见女儿的呼唤吗?
安葬了娘,安顿好了爹,我回到学校,为了娘,为了爹,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够松懈。
娘走了,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爱与恨走了,再也不能跟我打手势了,可是娘她并没有走远,她依然在看着我,陪伴着我……
永远的布鞋
丹洲/延安大学
我有一双汗脚,不管是买哪一种鞋,穿上都不舒服。妈妈做的布鞋,舒通筋脉,最养脚。
去年回家过春节,偶尔向妈妈要一双布鞋穿。妈的眼睛一亮,高兴地说:“有!”便急急从衣柜里取出个包,里面是大小不一的三双布鞋。看着那数以万计的针孔,我悔恨自己丢失了心眼。拿了双最大的来试,还是小了点儿。
“不要紧,妈再给你做一双。”
于是,妈开始张罗着打浆子、做鞋底,选布料、粘鞋面。
说起做鞋,妈妈可是个行家。在那个失重的年月,父亲常年奔波在外,爸爸春耕夏耘,我们兄弟四人又个个费鞋,哪一年,妈妈不做出二三十双鞋来!她那穿针引线的双手从来都是那么从容,不几天就做出三四双来。
我家的生活也就在妈妈做鞋的针眼里,一日日好了起来。后来,妈妈就很少做鞋了。
那一日后,妈妈重新做起了鞋,无论白天,黑夜,她都默默地坐着,做着鞋,丝丝缕缕的白发便从做鞋的针眼里一根根长了出来。
现在,妈妈已带了花镜,穿针引线的手已不是那么灵便了。
入夜了。我早早地躺在温暖的被窝,竖着耳朵听窗外那个小山村里下雪的声音。妈妈在灯下专注地给我做起了鞋。
“盛子,给妈穿个针。”
我爬起来,看着那与针一样亮的丝丝缕缕真想收回我的请求。而她那非常高兴的表情让我不敢开口。
“盛子,你们大学里有穿布鞋的吗?没有,你也别穿。”
我禁不住一阵心悸缩,不知妈从哪儿冒出的这个问题。而在她那一针没停的手上,我的回答只是虚设。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问题背后是什么?
“有,妈,布鞋穿着舒服。”我赶紧说。
“唉哟!”妈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啦,妈?”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却固执地往回一缩。
“没事,妈这糟手,哪一处容不下一个针眼。”说着抹去了手上被针绣出的一小块红色。
“妈高兴着呢!”
那一夜,我再也没有听到窗外下雪的声音,只感到有“叭、叭”的雨落在耳边。
我的鞋终于做成了,是妈从腊月做到第二年正月底的。我将穿着它去读我的大学。
临走时,那场大雪还在,远远近近的山岭上,一片花白。
妈妈送我到村口,说:“盛子,你的脚宽,妈做不好看,大学里没人穿,你也别穿,哦?”
我禁不住开始颤抖。
看着刚过不惑的、却已苍老的母亲,我知道她的这句话所有的意味,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母亲更多地想起了她曾受的歧视,和正在受到的歧视。然而,她含辛茹苦地送我上了大学,却并不敢奢望那里没有这种悲凉,而是在肯定着:那里有,且是排资论辈的大歧视。因而,她在离别时,这样地嘱咐她深爱的儿子。
我真不知道自己变得富有,还是愈来愈穷。
昨夜,我又梦见了妈妈,梦见了坟茔中曾经创造出百万财富的父亲,还有我那风雨中飘摇的家。记得已有几年的清明没看望爸了。今年清明,我想回去,穿着妈做的布鞋,告诉爸:生命就是妈纳鞋底的绳子,穿上它,耐磨,能走遍天涯。
忆满叔
林少雄/湖南湘潭电大
满叔走了,带着他未完的事业,带着他的满腔热血,带着他一生的抱负,已永远地离我们而去。当我们突然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时,全村的每一个人,无不痛哭流涕,谁也不会相信,那个浑身是劲,敢作敢为,一心为公,两袖清风的生产队队长,竟说走就走。昨天他还在工地上忘我地劳动,刚才正在大声吆喝的他,却在刹那间倒在他那未完的工地上,他怎么会舍得抛下他的工作?他怎么会舍得抛下他劳累一生的土地?他怎么会舍得下他的亲人?不,不会的,他不会忘记,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我们的好队长,我的满叔。
满叔三十岁便开始接任第一生产队队长,那时农村实行责任制不久,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水利。
我队居全村下游,全靠上游的井水灌溉农田,其中有一半是紧靠我村二队的那口井,那口井水因出在二队,一直由二队控制,他们占七分,我队占三分。而他们井水下游只有十几亩田,而我队至少要用它灌溉三四十亩,这种不公平的分法,我队一直没争赢过来。满叔一上任,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向上级反映这种情况,向乡政府打报告,也跟二队队长面对面地谈判过,乡政府也派人考察过几次,觉得我队提出的要求合理,可那些世代居住在那里的农民,并不是你说了就算——自古沿传下来的规矩,难道就在我手上废了,要我愧对祖先,愧对子孙,那是万万不能。
那年大旱,对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水比黄金还重要,于是全队形成了自发的集体抢水事件。那天晚上两队的人齐集到码口上,个个摩拳擦掌,打架一触即发。在这关键口上,满叔大喝一声,跳到码口上:“有本事就找我来,哪个不是娘肚子生的,哪个又是铁打的,哪个不是凭天理良心吃饭?”满叔把短褂一脱,露出他那坚实的胸膛来,用手擂得咚咚响,打雷般的声音吼道:“我天不怕,地不怕,今天,水我是要定了,你们要杀要砍,就从我开始。”满叔把手中的锄头一丢,“来呀!我还手我就是龟孙子,你们来砍,我的血从码口流下去,有几分血流入我们渠道,几分水就归我,有几份血流入你们的码口,水就归你们。”刚才那些蠢蠢欲动的青年们,闹哄哄的场面,突然静了下来,只见满叔一个人,站在码口,如一尊石刻的雕像,巍然不动。他们退缩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人,那些血性男子汉们,最信服的就是拳头,但真正要他们去拼命时,他们便开始害怕起来,也许是他们觉得理亏,也许是他们没有带头的鸟,他们再也没有刚才那股斗志。在这时,乡政府的及时赶到,打架止了,水也平衡地分了,六四开,我队六分,二队四分。
从此,满叔名满村里,说起一队队长,谁个不服,哪个不晓。
而满叔真正服人的,在他的农业技术上,他对各种农作技术掌握得熟练,以及他能对天气准确预测,几乎成了村中的诸葛亮,大家有什么事,都乐意找他,而满叔做事也绝不拖泥带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做事干脆利落,从不偏私,很快赢得全队的信任与尊敬。
满叔办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扎扎实实,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家里家外全给他一个人包了。但有时,偶尔也跟我下几盘象棋。他的人生亦如他棋路——卒子过河,死不回头。从不悔棋,他常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下棋亦如人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如不好好读书,将来会后悔一辈子。那时我们想读书,也没有机会啊!”满叔话不多,几句话已流出他那浓浓关切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