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萍听着,不胜慨叹。想到畏先太太人品虽不端正,但待自己总算有恩,如今她落到这般光景,怎能袖手旁观?势宜量力相助。又忆起龙珍曾向自己说过,她姐姐赶出畏先以后,未嫁沈瑞楼以前,曾和龙珍谈心,自言明知嫁沈瑞楼等于跳火坑,日后必无好果,但因孽缘前定,甘心自投地狱。所以交给龙珍许多钱财,预备日后退步。如今居然不出所料,畏先说她要龙珍去探视,想必就是想索回那笔钱了。只是她们还不知道我已和龙珍断绝关系,以为还在同居,所以要我把这话转达,我向哪里去寻龙珍呢?人事推移,只一年工夫,畏先夫妇由分而合,竟而邂逅穷途。我与龙珍由合而分,已作分飞莺燕。看起来,真是转绿回黄,沧桑一瞬,叫人不堪回首了。白萍慨叹之下,便向畏先道:“钱先生,你可知道我和龙珍中间已起了变化,现在她已改嫁别人了。”钱畏先大愕道:“是么?怎的?我不信。”白萍道:“我有什么撤诳的必要?实在龙珍已嫁了别人。”畏先直着眼道:“她和你好得那样怎……?”白萍道:“这里面自然很有原因,不过现在不便细谈。龙珍如今所嫁的丈夫我却见过,漂亮极了,她也很得意。你若见她的令姊,也该报告一声。至于她现在哪里,我可不知道。”畏先怔了半晌道:“这真新鲜,凭龙珍那样丑鬼,得嫁你还不是一步登天?怎还不安心知足,又转了岔路?看起来她们姐妹全是一样的贱骨头,放着幸福不享,非得把自己撮弄得受了罪才罢。”白萍道:“不谈那些了。你的太太既然苦到那样,我总该稍为帮助一些,这里有些许的钱,请你转交给她,并且替我问候。”说着就取出几张钞票,递给畏先。畏先似要忸怩推辞,白萍道:“这不过是请你转交,你闹什么客气?”畏先才收下,很谨慎地塞入内衣袋里。
白萍又问起这影片公司的情形,畏先道:“我们这个公司从去年就成立了,已出过一部片子,名字叫作《梨花压海棠》……”白萍道:“哦,这片子我看过,是说一个老富翁娶了十几个姨太太,姨太太个个偷人,闹得满片淫亵,不堪入目。最后的一幕更妙,是十几位姨太太同时在花园里和情人幽会,正在皆大欢喜,恰巧富翁赶来撞见,倒不生气,只令这十几对男女,在他面前大接其吻,然后又捉对儿跳舞起来。富翁搬来钢琴,在旁奏乐助兴。舞终乐罢,众人排成队伍,向富翁鞠躬。富翁哈哈大笑,翻了个跟头便算结局。这种无理取闹,气得我连骂了几天。可是我记得那部胡闹片子的出版者是什么百城公司,并不是好运道公司呀。”畏先道:“便是因为那部《梨花压海棠》受了社会唾骂,我们这位导演梅有影先生说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百城两字的音近于不成,所以不能成功。为求吉利,就把公司名字改作好运道,接着拍摄这部新片。”白萍道:“方才在西山所拍的就是新片么?这片子叫什么名儿?”畏先道:“这名儿可长咧,叫作‘有情的小妹妹的有义的好哥哥’。”白萍狂笑道:“哪位先生这样高才,想出这绕口令的名儿?”畏先道:“还有谁昵?左不过是我们那位自称东方刘别谦的梅有影。”白萍道:“真该死,单看这个名字,就该判他无期徒刑。中国的电影事业,被这群混账东西害得万劫不复,真是胆大妄为。畏先兄,我和你说句痛快话,你们这个公司照这样办法,十万年也不得成功,还不如急速关门,给中国电影界留些脸面。”钱畏先道:“谁说不是,我们公司的股东早就要歇业,现在不过梅有影周作方这几个人,因为公司歇业,便无处可归,所以胡乱支持着。股东虽没有声明脱离关系,却已不肯再添入本钱。你不见我们这种窘样么?”白萍点头道:“你们股东倒很明白,拿钱给这般人胡闹岂不冤枉!而且无论耗费多少钱,也弄不出丝毫成绩。”畏先道:“也就仗着股东财势厚罢咧,他也知道上了梅有影的当。”白萍道:“你们股东是哪几位?”畏先道:“只有一位,你知道有名的开军衣庄发财的孔庸斋,我们股东就是他的儿子。”白萍听着心里一动,忙问道:“是他的第几儿子呢?”畏先道:“那老孔只有一位少爷……。”白萍道:“可是名叫孔昭和的么?”畏先道:“不错,你怎认得他?”白萍道:“当初我的先父曾和孔庸斋共过事,我也和孔昭和同过学,只是有多年不见了。他现在住哪里?”畏先道:“你要寻他么?这可真巧,他方才到公司里来,不知和梅有影交涉什么事,现在还没走呢。”白萍道:“那么就烦你通知一声,就说有他的旧同学林白萍来访。”畏先答应着,要向外走,又回头道:“你既和他有交情,回头见着面,务必替我说些好话。”白萍笑着点头。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皮靴声响,畏先向外探头一看,悄声道:“孔少爷出来了。”白萍忙立起向外望时,只见一个仪容英秀、衣冠华南的中年人正昂然从院中走出,后面跟着的是那导演大家梅有影,正耸肩谄笑说着话,好象在央求什么。白萍已瞧清那中年人便是孔昭和,数年不见,竟变成这样雍容华贵,宛然是个资本家的神气,便从房中出来。那二天已渐走渐近,梅有影跟着似乎还作恳切的请求,孔昭和忽然站住。回身向梅有影大声道:“你可要自己明白,不要把我当傻子,本来我花钱干这电影公司,并没想从这个上得利益。不过一半为我自己好玩。一半为你们这些人生活,你们干不好,我也不计较。一年赔几万,我姓孔的还赔得起,可是你们有饭也得好生吃。上次闹了那样笑话,我要歇业,你又苦苦拦着,定要继续办下去。如今更是一些成绩没有,名誉坏得到家。外面全说公司里的男演员多是唱文明戏出身,夜里还出去当像姑赚钱。女演员也是操着暗娼营生,时常应召陪酒。我这哪是办电影公司,简直开男女混杂的大窑子么!有影,你什么话也不必说,赶快给我结束,限三天把公司关门。若再延迟,可莫怪我不留面子。”那梅有影还喃喃地对付道:“您不要听外面流言,眼见是实,耳听是虚,演员们在我指导之下,全都束身自爱,绝没有……。”那孔昭和听到这里,忽勃然大怒,跳脚喊道:“你真是讨没脸!束身自爱,简直放屁!就算我冤枉了你们,好在公司里一切合同都在年前满了,现在算你借我的房舍家具接办。你们既都是好人,就请赶快到旁处去装好人。从即刻起,我的房舍家具都要收回。我就到警区去,请派几个警察,强制你们搬出去。”说着气冲冲地就向外跑,正从白萍身边走过。
白萍因他正在恼怒,不便相唤。孔昭和走过几步,忽又回头向畏先道:“钱大,你要监视着他们,在我没回来以前,不许他们带着东西出去。”说话时见畏先身边立着个西装齐楚的人,不禁略一注目,就“哦”了一声道:“哦,你是林……白萍兄。”白萍见他已看见自己,就赶上一步道:“昭和兄,久违久违。”孔昭和跳到近前和白萍握手道:“这几年我很想念你,近况如何?今天怎到这里来?”白萍道:“我是来访这位钱畏先先生,听说老兄在此,正要专程拜访,不想……。”孔昭和看了钱畏先一眼,似乎诧异白萍怎会和仆役相识,但也不问,只拉着白萍道:“一向阔别,难得相见,快同我回家去谈。”说着又回顾梅有影道:“我暂且不用严厉手段,给你留些情面,还是限三天完全搬出,我回家就派人来,向你接收房舍家俱。若有短欠,都要你担负赔偿。”说着就拉着白萍走出。
转出巷口,就见路旁停着一辆很壮美的汽车。二人坐上去。孔昭和向汽车夫说声回家,汽车便开起来。孔昭和叙了些别后景况,都是得意之谈。白萍却自觉乏善可述,又想到自己和芷华结婚时,他曾送过很丰厚的礼物,更觉凄然感怀,幸喜他还没有动问,车已停在一座广厦之前。白萍认识这地方是东四牌楼附近,便问道:“我记得你的府上不是在西城么?”孔昭和笑道:“这里是我新买的宅子,今年春天才移过来。西城的旧宅已被一个学校买去建筑宿舍了。”
二人谈着进门,昭和把白萍让进客厅,又说了些闲话。渐渐谈到电影公司,白萍道:“老兄居然有这种兴趣,作此提倡艺术的事业。”孔昭和不觉把余怒重新勾起,拍着案子道:“什么提倡艺术,简直给干电影的丢人。说起来也怨我没有主张,这个梅有影和我在前年才认识,还是在朋友家席上遇见。他自己吹牛,说是曾在美国留学十年,专修电影,并且在好莱坞练习许久,具有很深的学问和经验,此次回国,立志要在电影界作一番事业。我不该和他敷衍,惹得他拚命向我兜搭起来,陈说办电影公司的好处,既能得名,又可获利。上海的几家公司,都大为得法,可惜华北暮气沉沉,没一个有眼光的人肯作这先驱的事业,真是货弃于地,可惜之至。若有人在这北京组织个公司,藉着故都的古迹风景,延揽学界的中心人材,比上海还要事半功倍,定能得到意外的好成绩。这一片话说得天花乱坠,我竟被他说动了心,就拿出几万块钱,叫他负责组织。起初他倒很卖力,闹得乌烟瘴气。好容易完全成立,开始拍了一部片子,名儿是什么《妹妹哥哥》。我每天很忙,也没工夫去监视。及至拍完试映,才请我去看。我一瞧几乎气死,哪里是电影,简直禽兽大会。当时便向梅有影质问,他竟又振振有词,说现在社会程度太低,影片若是陈义过高,便难博得同情。我们为营业起见,不能不降格以求,并且担保能卖百八十套考贝。我终吃了商人重利的亏,以为万一真能得利,就任他肉麻也罢。哪知公映的第一天,就被社会办事处禁止,拷贝也只被人租去一套,还是藏在天津租界里一家小影院映的。京津报纸,同声大骂,气得我要立刻关门,梅有影又涎着脸苦苦央告。我也没办法,只对他说随你们去胡闹也罢,只是我不能再出钱了,从此就不再过问。哪知他们这群无耻东西,什么鬼事都做,弄得秽声四播,昨天警察厅的潘科长向我关照,说贵公司的男女职员闹得太不像话,若不碍着我的面子,早已究办,请我赶紧整理,省得惹出大波澜来。所以我今天跑去叫他们结束,这才是伤财惹气呢。”说着又气得吁吁喘气。白萍道:“结束了最好,再拖延下去更怕不可收拾。这般人物我已领教过了,他们连看电影的程度都够不上,何况叫他们制片子。”就把在西山所见的种种情形诉说了一遍。
昭和听白萍说完,好似想起什么事,忽然“哦”了一声道:“你是行家,我记得咱们同学的时节,你就有影迷的绰号,还记得你房里有许多专门研究电影的西文书,我们都看不懂。你既下过那样功夫,想必对电影很拿手,我那公司的一切设备现在也白白放着,丝毫无用,你若高兴,就废物利用,接着来玩一下,我可以连狗尾巴胡同的房舍都送给你,你愿意么?”白萍摇头道:“我可办不了。”昭和道:“你现在是正干旁的事业,不能分身么?”白萍道:“不是,我如今正在游手好闲,哪有正业!”昭和道:“那末你就来玩一下,岂不很好?”说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没有资本,那我就尽力供给。”白萍笑道:“你已弄得这样一场糊涂还不寒心?怎又高兴再办?莫非有这伤财惹气的意?”昭和道:“钱我是不在乎的,实和你说,近年我在商业上十分得意,破耗几文不成问题,所以要接办,还是见你后临时起的意,一来为对外争一口气,二来为是把你留住和我盘桓。”
白萍素知昭和为人豪爽,自来一诺千金,自己也对电影素感兴趣,不禁心头活动,便与昭和略作榷商。昭和道:“我一切全是外行,只懂得拿钱,钱以外的都由你主持好了,今天晚上,我便同你到公司去接收,接过来你好整理,那时再仔细商量,现在且谈些别的。你这次到北京,嫂夫人一同来么?”白萍原怕他有此一问,如今果然怕什么有了什么,不觉心中难过起来,只摇了摇头。昭和又问道:“还在天津么?我看最好把嫂夫人也接到这里。”白萍只可又点点头,忙用话岔开。
当时白萍在孔宅吃过晚饭,二人才又同坐汽车回到狗尾巴胡同。孔昭和把梅有影唤到面前,很严厉地要他交代。梅有影没法违抗,只得在孔昭和监视之下,把公司内的一切设备家具和账目都移交白萍。交代办完,已费了许多工夫。其中有无从稽考的款项,和业已遗失的器具,孔昭和也没有详细追问,含糊下去,给梅有影留了许多情面。梅有影并不知道白萍前来接办公司,所以没什么怨懑。不过只诧异这个人曾在西山见过,如今出面来接收公司,还疑惑他当日到西山去是孔昭和派去暗查自己。
孔昭和之所以如此雷厉风行,或者还是这个人的毛病呢。孔昭和又要叫一切职员当时搬出公司,梅有影央告道:“天已太晚,这群人出去无处可归,请求容他们暂再假宿一宵,明日早行。”孔昭和不肯答应,白萍也代为说情。昭和道:“这些人鱼龙混杂,既已闹到这样,若不立刻叫他们离开,恐怕他们挟嫌做出意外的事。”白萍道:“那也没有什么,我既接收过来,应该负责。请你派人到我住的公寓把我的行李取来,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昭和道:“几年不见,你居然还是当日肯负责任的脾气。这样也好,不过行李派人去未必取得来,回头我从家中送一套来就是,只是这里的房舍都没收拾,太不干净,很委曲你。”白萍道:“我没有你那样娇贵,很不算委曲。再说我正要寻个清静的地方,自己思索公司将来进行的办法。若回公寓去,定被同住的人吵得不能运用脑筋,住在这里不是正好么?”梅有影听了白萍这两句话,才明白昭和还要继续经营,这林白萍便是自己的后任,不觉心中气忿,只向白萍眨着白眼。
昭和叫钱畏先赶着收拾一间干净房子,给白萍休息,又叮嘱两句,便自走了。昭和走后。梅有影向白萍瞪了瞪眼,就退入后院,想是去与他的同党去商议什么。
那钱畏先在旁已听得明白,看看左右无人,忽然喜笑颤开,向白萍作揖打恭道:“给您道喜,您这算是公司大经理了。我从前几天在西山瞧见您,就看出您满面红光,是要发迹的样子,如今果然。啊啊,您可要提携我吃碗饱饭,莫也把我撵了。”白萍暗想,事体还没怎样,而且便是成功,也不过尔尔,有什么了不得。他却把自己看成一步登天,做出这等怪样,不由笑道:“好吧,只要我能接办这个公司,定然有你一份。”畏先道:“方才您和孔东家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一定是您接办,错不了。您先喝茶,我去给您收拾卧室。”说着就兴匆匆地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