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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一下如眉可真拚了命。一把拉住朱上四的手就咬住了手背,再不松嘴。朱上四疼得脸都失了血色,拚命挣扎。旁观的人喧嚷着,有的抱住如眉,有的拉朱上四的手。闹了半响,朱上四怪叫一声,缩回手去。柳如眉站直了身,满口是血,一张嘴把一块鲜红的东西吐到地下。大家看时,竟是一块一寸多长半寸多宽的肉。如眉又连吐出两口血沫,指着朱上四道:“咱俩好了一场,今天算到头儿了,我也腻烦活着,爽性咱们并了骨吧。”朱上四一语不发,脸上放出凶气,咬着牙闯出房门。如眉还要抓他,却已被众人按住,急得叫道:“姓朱的,你要跑,算不是父母养的。”众人忙劝道;“大姑娘让一步吧,你们有好儿在先,这样也叫人笑话。”柳如眉道:“我不怕笑话,这小子气苦了我……”

一言未了,忽听院内伙计岔了声音地喊道:“你们留神,朱爷把厨房菜刀拿来了!”霎时朱上四已举着菜刀进来,好像凶神附体,后面有两三个夥计拉着他,还被他挣扎入室。房中的几个姑娘,都吓得叫着乱躲,如眉倒直迎上去,伸着颈儿喊道:“姓朱的,给你剁。”幸亏有两三个仆妇,把她拽住,未得上前。朱上四也因被夥计把手腕握住,空擎着刀不能舞动。

正在这时,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个很壮健的老头儿,身穿青缎的短裤短袄,面色黑紫,头际既秃且亮,额际有一条很深的刀疤,进门来只一伸手,朱上四的刀已到了他手里,才骂道“你们诚心扰我呀,刀也是你妈动着玩儿的。”柳如眉见来者是男掌班的米老,这人当初是本地有名的混混儿,改业开了班子,已有十几年之久。论辈分资格,凡是同业的人,全是他的后辈,公认他是个章台元老,花国绅耆。他也以绅董自居,专好排难解纷,凡是姘头拆夥,妓女赎身,以至淫娃荡子的交涉,都要经他了结。他常能办得公公道道,当事者全都心服,所以他家里还有人送了匾额悬挂呢。

当时如眉一见,便知来了了事人,忙收起泼相,叫道:“米伯伯,你来了正好,朱上四要杀我。”米老把刀交给一个夥计道:“你们都出去”立刻众人纷纷躲出,屋中只剩下米老和朱上四柳如眉三人。米老自坐在椅上,绺着上灰下黄的胡须道:“你们恩爱夫妻,打起怎这样狠,倒是为的什么?”柳如眉抢着道:“米伯伯,你给评评理,他只会向我挤钱,可是见我应酬客就吃醋。我不应酬客钱从哪里来?今天我上了一个年青的客,他就说了一堆闲话,什么爱漂亮咧,见了一个爱一个的臭窑姐咧,骂着不够,举手就打。打着不够,举刀就杀。米伯伯,我们的事你全知道,我这不是花钱养仇人么?”米老听着还未答言,朱上四举着伤手道:“米爷你别听她这一套,瞧瞧她把我咬的。她是又有热客,和我变了心,诚心挤我。”米老摆手道:“你们说了半天,全是废话。现在我一言超百语,说痛快话。”就向如眉道:“你们闹到这个场中,谁有理谁没理不必再谈,谈也没用。咱们放下远的说近的,你和上四也好了几年,如今打成这样,必是两个都犯了心思,你打算怎么办?”柳如眉道:“我和他真算够了,只有一个字儿,散。可是他要把花我的钱还了我。”米老点点头,问朱上四道:“你呢?”朱上四道:“他又热上个小白脸儿,要抛了我,那可不成。米爷你是知道的,我这几年被她缠住,误了多少正事。要没有她,我早阔了。她要散也成,得赔我这一笔损失。”如眉呸了一口道:“你别不要脸了,凭你还有正事,有正事也不过跟你妹子去当茶壶。”米老哈哈笑道:“这件事我明白,你们两个谁也不必讹谁。既然都没心再好,就撒开手吧。留着你们的感情,等将来回心转意,再破镜重圆,现在不必勉强凑在一起,怕你们越凑越仇,日后连面也不能见了。”柳如眉听了忙道:“米伯伯说什么我应什么,我也不向他要钱了。您可得保着,叫他从此不许再登我的门。”朱上四道:“你倒愿意我躲开,好让你和那小白脸儿高兴。我是满没听提,搅定了你们的局了。”米老听了大怒,斗的站起身,一口浓唾沫喷到朱上四脸上,拍着桌子道:“朱上四,你枉是这里面的虫豸,这话可输了理,简直不够板眼,你同如眉又不是明媒正娶,本来爱好儿作亲,这种姘靠的事,好了呢凑合着,恼了就散妈的蛋,哪有涎皮赖脸死磨的,真给耍落道的丢人!”

如眉见米老骂朱上四,十分得意,就从旁帮腔道:“米老伯伯这话。才够板呢。可惜同他这不要脸的说,简直对驴操琴。”朱上四被他俩一个斥骂,一个奚落,脸上怎挂得住?正要还口,猛想到这米老势力甚大,不敢得罪,只可抛开了他,单望着柳如眉道:“当初也不是姓朱的找的你,是你扑着姓朱的,现在又说这话,你自己摸摸良心。”如眉冷笑道:“不错,当初是我扑着你,现在我越看你越不是个东西,人家花轿儿娶的还许离婚呢,别说咱们这骚臭的露水夫妻。”

朱上四气得眼都红了,恨不得张口把她吞下去,却又怯着米老不敢动手。米老道:“你两个全不用说,听我说一句。论起以前的事,不管谁花了多少钱,谁吃了什么亏,那都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如今恼了,还是干脆散夥的好,谁也不要讹谁。以后要都后悔了,还可以再凑呢。你们要不依我,我就不管了。可有一样,这班子是我开的,大小是个买卖,你们成天吵闹搅扰可不成。”

朱上四听了,自想这明是偏向着柳如眉,诚心挤罗自己,再闹下去,绝没好儿,只得忍个肚子疼,站起顿足道:“完了,米爷既这样说,我姓朱的走了。”又向如眉道:“你守着新相好的乐吧,可留神别上了他的当。”如眉道:“用不着你操心,除了你没人给我当上。”米老拦住道:“大家都少说一句,留个整脸儿吧。”说着就拉着朱上四道;“走,到我柜房去谈。”朱上四趁坡儿随他出了屋子。

如眉想不到和朱上四吵架,无意中把米老惊动出来,三言两语地将朱上四轰出去。此刻她的心口全转到吕雨生身上,把朱上四看成赘疣,如今很痛快地将赘疣割去,不觉喜悦非常。至于朱上四的旧情,早已忘到九天云外,就睡了一夜安稳的觉。到次日又到柜房。见了米老,深深致谢。黄昏时出门买了来许多零碎食物,预备着款待吕雨生。

盼到夜午,那吕雨生果然践约来了。如眉大喜,就对他百般地殷勤。这一夜不消说,吕雨生自然住下。到了实地试验的时节,如眉还耽着一份儿心,怕他中看不中吃。哪知这吕雨生不特具了荡女风情,兼有壮男勇概,把如眉服侍得欲死欲仙,不由把他视为异宝。两人直睡到次日夕阳平西,方才起床。吃了点心,吕雨生从袋里掏出皮夹,捡了二百元给她,作为缠头之资。如眉此时对他已动了真心,看他这样挥霍,比挥霍自己的还觉心疼,便把钱仍给他塞回袋中,道:“照例的钱我已替你开发下去了,再说也用不了这许多。”吕雨生在夜里叫姐姐叫惯了,此际还叫着姐姐道:“你带着零花吧,我出了手的钱,绝不再要。”如眉更觉着他温柔而慷慨,便不再谦让,仍留吕雨生接着住下,细细的盘问他的身世。

吕雨生自称当初是个富户,如今中落了,但还剩有十多万的家产。如眉听着,证以他的挥霍情形,自然十分相信。吕雨生又说自己是个独子,父亲已故,只有老母在堂。尚未娶妻等语。如眉都记在心里,自觉和这人亲近,不特能得着幸福。而且绝不致像朱上四的唆削自己,再说还能竭力报效,在一万嫖客中也未必有这么一个。有一个这样客人,财色两方都可满足,将来感情日密,他若肯娶自己作太太,岂不更是如天之福。如眉这样一想,居然抛开素日的浪漫行为,对吕雨生情有独锺起来,又怕吕雨生胡行乱走,再被旁人夺去,就把他禁在自己屋中不放出门,变着方儿叫他高兴。那吕雨生也尽心向如眉献媚,真是海誓山盟,双心一株,要好得几乎把两人合成一体。吕雨生一直七八天没出她的房间,如眉把一切客人全得罪了,也不在意,渐渐又同吕雨生谈到嫁娶问题,吕雨生也答应了,如眉更自得意,便磨着雨生急速取得家庭同意,早定大局。雨生说自已婚姻的事,曾得家庭特许,有自主之权,只要向老母一说,定然如愿。

如眉见雨生已成了煮熟的鸭子,不怕他再飞上天去,从此就隐然以吕太太自居,逢人夸耀,闹得满城风雨,远近皆知。她为要和雨生表示真心,就撤了牌子,不见客人,成日价催着雨生赶快办事。雨生推托说家中正翻盖房屋,喜期必须延到两月以后。如眉因在班子里挑费太大,就要搬出去到旅馆暂住,雨生却应了,要回家去取钱开发一切。如眉拦住不放,把自己的积蓄取出,还了几百块钱的零碎账目,又预备了三百块钱在手边,等起身出班时放赏。又把衣物箱拢都归着整齐,预备第二天便实行到旅馆去双栖。

如眉正在高兴,看着男女仆妇收拾,忽见外面夥计进来,向雨生道:“二爷,来电话。”雨生匆匆去接,须臾回来,向如眉道:“我有个朋友从北京来,住在大中旅社,有事约我去谈,只可去一趟。”如眉道:“我跟你去。”雨生笑道:“那何必呢,我一会就回来。”说着已穿上马褂。如眉却坚持着非同去不可,雨生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咱们一同去,爽性就在大中旅社看个房问,订妥了明天就搬去住,你就在新定的房里等我,我同朋友说完了话,再一同回来。”如眉应了,两个人便梳洗打扮,然后一同出门。这时同院姊妹,都知道如眉即要从良,谁不羡慕他们的福泽?如眉为要表示这眼前的玉貌郎君便是自己的金龟夫婿,挽着吕雨生的手儿,得意洋洋地在人前卖弄风流,以相夸耀。出门时,正遇见米老在巷口站着,如眉趁势把明天要搬出去的话说了,米老连声道喜,立刻改了称呼,向她叫着吕太太。如眉更觉说不出的快美,便连车也不坐,和吕雨生且说且走。

到了大中旅社,进了门,先向柜房去接洽预定房间。如眉在无意中,见黄瑞轩正坐在柜房,和管账先生闲谈,便向他点了点头。黄瑞轩好似不认识吕雨生,只对如眉含笑招呼道:“大姑娘从哪儿来?”说着又很客气地让坐。如眉虽然不满意黄瑞轩,但见他如此殷勤,不好意思不敷衍几句。这时吕雨生正和管账先生接洽房间的事,黄瑞轩看着吕雨生向如眉道:“你是要定房间么?那好说,这里东家同我很有交情,一切都有照应。”如眉听黄瑞轩这样说,一阵心血来潮,想着自己得意的丈夫,何不向黄瑞轩显耀一下,叫他生些闷气,便把吕雨生给他介绍了,说明是自己的未婚夫。黄瑞轩一怔道:“失敬得很,您现在是吕太太了。”如眉很骄傲地一笑,这时管账先生已派茶房随他们上楼去看房间,黄瑞轩也搭讪着跟上去。到楼上看妥了一个很精致的房间,说好包月的价钱。吕雨生很客气地对黄瑞轩道:“您请坐,我去看一个朋友就来。”如眉道:“你的朋友住多少号数?”吕雨生道:“一百零三号。”说着就出去了。

这里如眉见雨生出去:以为瑞轩必不久停,哪知黄瑞轩倒开了话匣子,道:“吕太太,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如今归了正果,这才好呢。你嫁的这个吕先生,人真漂亮,看他那样子一定也没有脾气,真是万里选一的男子,难为你怎样选来。”如眉听瑞轩夸赞雨生,不禁心中大乐。瑞轩又问道:“这位吕先生在哪一行恭喜呀?”如眉暗想,乐得替雨生吹上几句,便道:“他是个财主少爷,家产有百八十万呢。还在美国留过学,能耐大着呢。小差使也不值得他干,前些日河南督军请他去当厅长,他还不愿去。”瑞轩似乎羡慕得很,话儿滔滔不断,无一句不是奉承。

如眉被他拍得心里十分舒服:因为黄瑞轩年纪很大,而且屋门敞着,没甚嫌疑可避,便藉着和他谈话解闷儿,省得自己寂寞,倒同瑞轩长谈起来,居然说得很是投机。过了一会,如眉瞧瞧手表,见雨生去了已快一点钟工夫,暗诧他怎还不回来。这时黄瑞轩似有意无意,又道:“我劝你一句忠言,你们这位吕先生太漂亮,又太年青,你可要管紧着些,别叫他胡行乱走。”如眉笑道:“他倒是很规矩,不胡闹的。”瑞轩摇头道:“你可别拿得这样稳,他那样漂亮,就不去追求女人,会有女人追求他呀。”如眉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方才雨生自称去寻朋友,仓卒中也忘了问他那朋友是什么人,万一他要借此为名,却来和什么女人幽会,那我这护送前来的可冤死了,不由怔了一怔,就按铃叫进一个茶房,询问道:“你知道一百零三号住的是什么人么?”那茶房道:“一百零三号在三楼,不归我们管,不知道住的是谁。”瑞轩眼珠一转。似已体会到如眉的意思:就替她吩咐道:“你去看看住客一览表,上面写的什么名字。”

那茶房应声退去,须叟进来,回复道:“客牌上写着一百零三号住的是李小姐。”瑞轩听了,首先“哦”了一声,再看如眉脸上已气得变了颜色,便笑道:“这年头儿可比不得当初,凡是年青人都会偷鸡摸狗,鬼招儿多着呢,吕太太,你这样精明,还受他的赚,居然亲身护尊夫来偷嘴吃。”如眉气得顿着脚儿一语不发,站起便向外走。瑞轩道:“吕太太你上哪里?”如眉道:“我去看看。”瑞轩道:“何必呢,也许尊夫是办正经事,你要不问青红皂白闯进去,大家都没意思。再说年青的人面皮都薄,弄僵了倒不好。”

如眉不理,一直出去。瑞轩装作相劝,嘴里不住地嚼说,也就跟她上了第三层楼。如眉到了一百零三号门首,见牌上只写着一个李字,料道不错,就慢慢推了推门;里面竟未上拴,先悄悄推开一条缝儿,向内一看,只见房内静寂寂的不见有人。迎面一张铜床,帐子遮得很是严密,有些喘吁吁的声息,从帐里发出来。如眉好似把全身浸在醋里,连骨头都酸了,正要向内闯入,忽觉衣角被人拉住,回头看时,见黄瑞轩立在身后,连连对她摇手。如眉顾不得理他,一下子推开门,进到房里,不想黄瑞轩也随她进去,回手把门关紧。如眉已瞥然跳到床前,伸手把垂着的帐幔揭起。只顾这一揭不打紧,就好似剧场揭幕一样,帐中的一出离奇活剧立刻呈入眼帘,任是如眉久历烟花,多经风月:对于这种光景也是见所未见。她满打算吕雨生必是和什么李小姐正在帐中幽会,这一揭开帐子,定然见他们一男一女,大体双双,哪知竟大谬不然,帐中果然是两人,却没有女性。如眉头一眼先瞧见自己的风流夫婿,通身赤裸,像女人似地被挤在一个黑大汉的怀抱之中。那黑大汉神情十分凶悍,头皮剃得青而且亮,更显出脸上的黑紫,通身也是一丝不挂,正把他那坚如钢铁的胳膊抱住了吕雨生,加紧地轻薄蹂躏。两个人一个是长大黑粗,一个是雪白粉嫩,相映看刺目到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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