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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睡了一夜,次日正午就到饭庄去等吕玉笙。那吕玉笙果然如约来了。瑞轩一见面就给他道喜,吕玉笙只是赧然而笑。瑞轩道:“我那个李朋友呢?”吕玉笙道:“我们方才分手,他回家了。”瑞轩笑道:“二位昨天都很得意么?”吕玉笙红着脸拉了瑞轩道:“黄二爷别和我闹,昨天你怎说我怎依,又给你应酬了朋友。你们那位李大爷真不好伺候,把我们都快糟踏死了,你还不可怜人。”瑞轩听他说得软款动作人,居然是个女人声口,才明白这类人真是具有特长,不同声响,便笑道:“李大爷怎样不好伺候,你受了什么糟蹋,快同我说说,黄二爷替你出气。好在你看在钱面上,也不必计较了。”吕玉笙道:“谁见着钱来?”瑞轩愕然道:“他没给你么?”据他说,你的定价是四十块呀?”吕玉笙道:“他要把钱给我,我因他是你的朋友,不好意思接,方一推辞,他竟依实不给了。瑞轩暗想李大镖真是既狠且恶,不由哈哈笑道:“也许他瞧重了你,当你是个真正票友。票一下不打紧,哪你虽明面不要戏份,暗里却要脑门钱呢?你别烦恼,我既是媒人,就该做保,这笔钱我替他赔偿。”吕玉笙道:“黄二爷你别骂人,提不到这些,我今天来只为求你昨天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外面遍地熟人,闹出去太不好看。”

黄瑞轩笑道:“那个自然,可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方成。”吕玉笙听他的话错会了意,忸怩道:“你也不是好人,尽趁坡儿在人身上讨便宜。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贼船,随你摆制吧,今天还在那里等你,成不成?”瑞轩摇头道:“你别当我是李大镖,我没那样心思,是有旁的事托你。”吕玉笙道:“只要你不给我张扬,什么事全依。”黄瑞轩道:“好,咱们吃着饭细说。”就唤堂倌把备好的酒肴摆上,二人且吃且谈,直说到三点多钟,才得完毕。

到临分手时,瑞轩着重向他道:“这件事虽是等闲,却争的一口气,你必须依我的话去做。若成了功,一定重重谢谢你。若不成,我就认你是不尽心,那可要对不起,把你的事用无线电广播一下也未可知。”说着就取出一叠钞标,递给他道:“你先拿着应用,不够时再向我要。”吕玉笙不客气地接了。又说了几句,方才各散。

按下黄瑞轩这一面儿不提,再说那柳如眉自从收拾了式欧,心里十分痛快,但是本身的事情却不大顺适。第一她和朱上四业已由久而生厌,感情渐劣。朱上四又需索无度,柳如眉寒透了心,见面时总要拌嘴。第二是她明为妹妹暗实养女的柳如烟,有一次因如眉加以管束,打了一顿,过了没有几天,如烟就拐了几件首饰和恩客小赵儿潜逃。如眉气恼之下,就移了班子,从原地方搬到梅花书寓,另张艳帜。无意中得了两个年高有钱的阔客,竭力拢络起来,生意倒见了起色。哪知朱上四的需求更加甚了,柳如眉费心思骗来的钱,几乎全被他挥霍,怎不心疼?因此又有心和他断绝,只无奈寻不着替代之人,还是离他不开。后来在落子馆中遇见黄瑞轩,大大地奚落了一阵,才心平气和地回了班子。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夜没有客人,朱上四照例上值。到次日过午起来,朱上四又向她要钱去赌,两人吵了半天,还是朱上四得了胜利,拿着钱走了。

如眉心中闷闷不乐,赌气子自己去看电影。到回来时,天已黄昏。一进班子的门,只见有靠着楼梯的一间屋子,正有伙计打起门帘,同院姐妹都在门前鱼贯走过,便知道屋内必有生客来挑姑娘。如眉向来善端架子,永不与同院姑娘随班进退,必要客人指名相请,方肯屈就,这时原不定见客。只因急于上楼回自己房里,但是上楼必须从那房门路过。如眉也没思索,就一直上楼。经过那房门时,无意向房中瞟了一眼,见房中迎面正坐着一个年纪很轻,面貌极俊,衣服极讲究的少年。不由又看了一眼,自想这人真漂亮,不知挑上谁呢?就上楼到了自己房里。哪知回到自己房里,方才坐定,就听有个伙计在帘外喊“大姑娘”,如眉唤他进来。那伙计低声道:“楼下方才的那位客人要认识您。您过去么?”如眉心里一动,道:“他可是指名招呼我么?”伙计道:“他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只为您在那门前一过,被他看中了。”如眉暗想自己向来不肯降尊见客,那客人若指名相请,当然可以应召,但他若依见客之例,岂不使自己失了身份,正要回绝,又转想自己正在闷闷无聊,楼下的客人又是个年青的小白脸儿,乐得拿他开心,又赚了钱,有何不可?但又懒得下去,便道:“请到这屋里来吧。”伙计连忙退出,把门帘打起。向楼下喊了一声“请”。接着楼梯一响,那方才所见的标致少年已走入房来。如眉见这人真皎如玉树临风,比乍看时还觉动目,不觉含笑盯了两眼,照例问了贵姓。那少年答称姓吕。如眉便出去寻姐妹问话,好让老妈子代尽照应烟茶之礼。哪知众姐妹都望着自己微笑,如眉才猛然明白,这少年初次认识,便让入本房,实在不合自己的老例,所以旁人疑惑爱俏了。任是如眉如何老辣,也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见那少年还立在桌旁,便笑道:三爷怎不坐着啊?”那少年一笑,许多媚气从皓齿木唇间显露出来道:“您也请坐。”

如眉见他的举止,有自己向所未见的温柔,已觉此人绝不讨厌,便离着他远远地坐下。略作几句闲谈,更看出他温文尔雅,柔媚得令人动心,不由连带想起朱上四索钱时的凶横模样,觉得这人的外表比朱上四强得多了。那少年却不多言不多语,如眉问他一句,他很温存地答应一句。不问时,他只望着如眉微笑,态度沉静得很。如眉更中了意,把起先只要拿他开心的念头都忘了,一阵爱心发动,眼看就要犯起妓女淫荡的本性,抛了架子,和他表示好感。便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要招呼他坐到身旁。深谈一会。但总觉初次见面,不好过分亲密,教他看低了自己的身份。正在犹豫,那少年已立起身来,说声“再见,我要走了。”如眉见他来了没一刻钟工夫,便自要走,心里虽舍不得。但照例不应坚留,只得狠着心说客气话道:“忙什么呢?再坐一会。”那少年道:“实在另有个约会,明天再来。”如眉道;“明天可一定来呀。”那少年点头,戴了帽子,向如眉一望,顾盼含情地走了出去。

如眉送到门首,转身回来,见桌上放着那少年留下的盘子钱。拿起一看,竟比规矩多出五倍,更知道这人是个阔客。方才他稍坐即走,也是阔人的行径。比较那些成群结党,花个一两元钱,磨上三五个钟头,真大有霄壤之别。俗语说:“易求玛瑙珍珠无价宝,难得风流白面有钱郎”。像这样人真不可失之交臂。但转而一想,他匆匆稍坐,即便兴辞,莫非他看我不中意么?或者因我没好生应酬,他心里恼了么?不由后悔方才不该对他那样冷淡。若留他多坐一会,多灌些米汤,就可以拴住他的心,以后定要常来了。如今他只口说明天来,若不来呢,岂不错过一个好机会?她向来视客人如草芥,无论对于任何人,都是张网以待,任其自投,更谈不到对谁有什么想念。今天见了这姓吕的,竟大改常度,直躺在床上,闭目摹想着他的神形,添出无限牵挂。到晚饭后,来了客人,才起来应酬。

夜里朱上四来了,如眉向他问时,白天拿去的钱已输得精光,心里更恼。再瞧朱上四,昨天在眼中还是个漂亮人物,此际被脑中所印的吕姓少年一比,朱上四似已变了土鸡瓦犬,粗野得不堪向迩,对他的心更淡了许多,但还隐忍着过了一夜。

次日朱上四又讹钱走了,如眉连门也没出,只等那吕姓少年重来。等到日落黄昏,姓吕的未见光临,却来了电话,是请柳如眉到大中饭店去吃饭。柳如眉也不管该去与否,竟去赴约。

到了大中饭店,见只有姓吕的一个人。柳如眉问他:“既不请客,何必到这样讲究地方来吃?”姓吕的道:“我因为这里菜蔬还好,所以每天晚饭都到这里来。”柳如眉更信他是阔人了,而且坐无别客,正好乘机拢络与他。当时便和他并肩共食,又喝了几杯酒,藉着酒意,就交浅言深起来。只一顿饭的工夫,双方已情投意合。

柳如眉在席问问知姓吕的名叫雨生,也是本地财主家的一位少爷。恒产甚多,恒业却是没有。暗想这人对于女人所需的五样要件,业已具有潘邓小闲四宗。其余的一宗,想着实地考查。若那一宗也能及格,就算是一个完人。拢络与他,足可做朱上四的替身了。想着便决定利用时机,当日即行切实试验,便竭力劝吕雨生饮酒。吕雨生似乎酒量不大,喝了七八杯,就已玉山将倒,勉强把饭吃完,吕雨生喊头晕,要回家去睡。柳如眉见他酒潮上脸,两颊微红,更不肯放手,便邀他到班子里暂歇一会。吕雨生不由自主地随她摆布。

柳如眉便派侍役叫来一部汽车,两人坐着,同回了班子。如眉把吕雨生放在自己本屋之中,替他脱了长大衣服,叫他静卧一会。又买了许多水果,亲手削皮去核,送到他口边吃了。吕雨生似乎昏昏沉沉地,承受着她的殷勤。不大的工夫,便已睡着。如眉替他放下帐子,这时不过十点多钟,正在热闹时候。如眉的客人已来了好几拨儿,如眉把他们都放在冷宫冰房之中,只说有个吃醉了的客人睡在本房,不能挪动。就连郭卢二位老财神,也都受了冷淡。

饶是这样,那些不知意味的客人,到三更天方才走尽。如眉自想:讨厌鬼都走净了,正可尽此长夜,来斟定雨生的资格。便回到本房,见吕雨生还自未醒,就把帐子重复钩起,坐在他的身边,瞧着他的睡容。见他粉面还晕着酒红,自然就带着几分笑意。头发梳得原很光滑,但因在枕上滚的,有一绺搭在额际,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像个妇人的懒妆。如眉越看越爱,便轻轻爬上床去,躺在他背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轻轻向雨生额下一搔。雨生微一转侧,如眉忙把手缩回。哪知雨生只动了一下,依然还睡。如眉忍不住,叉伸手去搔他的肋窝。这次吕雨生真醒了,朦胧中睁跟看时,眼前并没有人,不由“哦”了一声,又闭上眼。如眉扑地向他颈际吹了一口风,“格”地声笑起来。吕雨生惊得揉着眼坐起。转脸瞧见如眉,也拧着眉儿一笑。如眉见他那软媚可怜的样子,更动了心。正要叫他重行倒在身边,偎倚着说话,吕雨生忽然转脸见桌上的钟,愕然叫道:“呀,都两点过了,我这一觉怎睡了偌大工夫。”说着就跳下地去,道:“我得快走。”如眉不愿意道:“天到这时候了,外边又冷,你睡得热乎乎的,怎能出去?”吕雨生道:“实在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回家。”如眉寒着脸儿不语。吕面生已穿上长袍,戴了帽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如眉才叹气道:“我高攀不上你吕二爷,你也真好意思的……”说着低下头去,显出无限幽怨之意。吕雨生似已看出她垂爱之情,挽留之意,就凑到他身边,悄然道:“你的心我很明白,可是要好不在一时,今天我实在有事,明天我一定来陪你,长谈一夜。”说着那脸儿紧和如眉发际贴着。

如眉固然舍不得他走,但因交情尚浅,不能过于操切,只可放松一步道:“明天一定么?”吕雨生道:“一定,我绝不骗你。”如眉用含怨的眼波注着他道:“随便你吧,反正我是盼你等你。你要不来……”吕雨生道:“一定来,不来是个大王八。”如眉笑道:“那就在你的心了,莫说赌咒不灵,就是灵,当王八又算什么?当兔子你们也不在乎啊!”如眉这样无心调笑一句,吕雨生却红了脸道:“你怎么玩笑!”如眉怕他不愿意,就携着他的手道:“你准是回家么?不要又到别的相好处去睡,我看着你上车。”

说着两人就从屋中走出,一直到了大门外。如眉给雇好车子,看他上去。车子走出一丈多远,如眉远叫着“明天见,明天来”。叫声未了,忽昕身后咳嗽了一声,连忙回头看时,只见朱上四正低着头走进院去。如眉知道自己对吕雨生的情形,已被他看见,初觉心慌,继而凝神一想,就转身走入,没事人几似地走进自己房里。见朱上四正坐在椅上,用手帕擦脸上的油光,如眉也没理他,只自倒了碗茶喝着,口里哼起小曲来。朱上四也默然了半响,才向如眉微笑着问道:“你方才送走的那个人是谁?”如眉淡淡地只答了一个字道:“客。”朱上四碰了一个软钉子,忍着气道:“我知道是客,还用你说他姓什么。”如眉道:“姓人。”朱上四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如眉道:“他自称姓人,我能替人家改姓么?”朱上四觉得如眉的话越听越扎耳朵,赌气不问了。半响又冷笑道:“那个人真漂亮啊!“如眉装作麻木不仁地道:“漂亮么?我倒没看出来。明天他来时我再细看看。”朱上四听她诚心捣乱,气得面色改变,忍不住道:“你是看中他了。”如眉冷笑道:“我还没看呢,等明天看了再说。”朱上四原是久占上风的人,哪里经得这样奚落?何况又装了满腹的独流高醋,就顿足骂道:“妈的,不要脸!”如眉走近一步道:“你骂谁?”朱上四道;我骂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烂了桃的臭窑姐儿。”如眉大怒道:“姓朱的,凭你不配骂窑姐儿,你吃着窑姐,穿着窑姐,你妹妹也是窑姐,你还有脸骂人?”说着也丑骂起来。

朱上四向来挟制着如眉,只想着如眉怕他,便是平常为钱财拌嘴,也都是情人龃龉的情形。今天忽然变到毒口丑诋的程度,便知自己在情场上已受了致命之伤,柳如眉心肠已变,不由大惊,只可软下来道:“你有话慢慢说,何必喧嚷?”如眉更高声道:“我正要喊进人来,评评这个理呢。怎么着,养活你好几年,到头挨你一顿骂,我这冤向哪里诉呀!你妹妹也跟我同行,你把她叫来,咱们说说。”朱上四见她只管揭自己的疮痂,脸上真挂不住,恨得抓住如眉道:“你还说!”如眉喊道:“你妹子现是窑姐,有证有据,怕我说行么?”朱上四打了她一个嘴巴道:“你说!”

如眉被打,哪里肯饶,就拉住朱上四撞头撒泼地闹起来。这时外面的同院姊妹,以及仆妇人等,听得如眉房内吵嘴,因为娼窑中的情形,多是不打不成相好,都司空见惯,谁都不肯多管。但到后来,房里越闹越凶,有人从帘缝偷看,见他二人已揪扭起来,才都进去拉劝。如眉见有人来,更是不依不饶。朱上四想不到如眉如此反脸无情,自料再闹下去,绝没自己的便宜。就顿足道:“完了,咱们俩的缘分满了,姓朱的不跟你呕这份儿穷气,大爷走。”说着便要趁坡儿下台躲开。哪知如眉却拉住他不放,口里喊道:“你想走,可得成?这几年花了我上万的钱,都得还我。要不然,咱就手拉手儿去打官司。”

朱上四本是个流氓,早先就以讹诈为生。以后结识了柳如眉,有了经济来源。才自己装成一个衣冠人物,抛了旧业不干,而且也顾起脸面来。他所以对如眉服软,就是怕她把自己妹妹吃风流饭的一节事,闹得叫众人知道,日后便不能在外面装人。如今听如眉要向他算还旧账,不由气冲了肺,再顾不得许多,也变了脸道:“怎么着,你想讹我?不错,我花过你的,岂止上万?上万万还多呢。打官司也好,你拿出凭据来,大爷按数儿还钱。要拿不出来,我先打你个讹诈。”说着又踢了如眉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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