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甲洲的队伍被“消灭,”敌营里就像过大年一样。巴彦的日伪军,足吃足喝,狂歌滥舞了一个礼拜。只有刘飞的洼兴桥不理他那个胡子。战士们表面上跟没事一样,暗地里偷偷为死难的战友伤心流泪,钢牙紧咬磨拳擦掌,想要跟鬼子拚命,要不是刘飞和秃子左拉右挡早就出事了。刘飞让秃子和刘二偷着给每位死难失踪的战友家门口,放一百斤米一百斤面,一百大洋,还特意嘱咐刘二给赵大姑娘家送上双份的。他们放下东西和钱后敲响人家的门,然后躲在角落里,看着烈士的家属将东西取回去才离开。他们足足送了两宿才送完,回来时刘飞还在睡觉,他们要进去报告任务完成情况。刘飞的警卫员小机灵没让进,说团长这两天心情不好,睡前交待,不是特别急的事不要叫他。
小机灵是刘飞刚收下的,只有十六岁。
小机灵的父亲宋平安外号叫宋琢磨,什么事都想琢磨出个子午寅卯来。1940年开春前,他跟村里人下山用兽皮换油盐和种子。一到洼兴桥大集,眼睛就不够使了,见啥都新鲜,在日本人开的商社,遇见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穿成那样的女人,盯着人家从店外看到店内,直到店主——日本特务松本的巴掌打到他的脸上,大骂他“八噶,******。”他才知道坏事了,可一切都晚了。当他跑出屋,刚逃出三五步,松本眯起小眼睛,嘴角发出了一声冷笑,不慌不忙地掏出枪,很随意地一甩手,枪响了,宋平安应声倒地。松本走到跟前踢了两脚:“猪,死了死了的。”
那天天擦黑时,小机灵和同村的孩子集合在村口不肯离去,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来。每次大人回来,都会给他们带回些令他们心花怒放的糖果和新衣服布料,或者鞋帽。今天他等来的是父亲躺在马爬犁上的血糊连拉的尸体。他的世界一下子破碎了,除了哭什么也不知道干了。但他没有向母亲一样嚎啕大哭,死去活来。父亲的尸体一直停放在村口小庙里,按村里的规矩横死的人尸体不能进村,不能进坟茔地。他和母亲在村口为父亲守了三天灵,在本村最德高望众的宋三爷的摆布下,他披麻戴孝,为父亲摔了丧盆,扛起灵幡把父亲送到了东山埋进了土,又连续为父亲烧满了三七。回到家母子四目相对,彼此被对方哭红了的眼睛刺得心尖疼,但谁都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发现儿子不见了。儿子的枕头上放着一张纸,画了两幅画,一幅是一个男人背着猎枪,走出门回身跟一个睡着了的女人摆手;一幅是一个男人用猎枪,将一个凶恶的上唇有一抹仁丹胡子的脑袋打开了花。母亲一看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但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急匆匆地敲开了宋三爷家门。宋三爷一看,说:“孩子是走了,摆手是让你不用担心,他去为父亲报仇了。”母亲一听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还是个孩子啊,要是有个好歹的,我怎么能对得起他刚刚死去的爹啊?小机灵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啊。”宋三爷被她哭得直搓搓脚,最终答应叫上村里的男人马上出去找。人们找了三天,陆续回来告诉他娘说:“杀害平安的日本人一家三口,前天晚上在杂货店里全被人给杀了,估计是小机灵替父报了仇。”他娘不停地追问:“那孩子呢?没叫日本人抓起来?”宋三爷说:“据我判断,绝对不可能落到日本人手,要不城里的鬼子汉奸就不会满世界的乱找了。”“那孩子哪去了呢?那孩子能哪去呢?”他娘一个劲地追问。宋三爷说:“一准是在哪疙瘩猫着,不敢露头,这小子鬼道着呢,一准没闪失。”大家都说是。他娘一个劲地哀求宋三爷再让大伙出去找找。宋三爷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他婶子,现在外面到处是日本鬼子和汉奸,到处抓人,出去太危险了,再说我们现在出去找也找不到他,据我判断等这阵风过去,小机灵一准能回来。”
小机灵在大山里东躲西藏三天三夜又饿又冷,实在受不了,找了一个阳坡晒晒太阳歇歇腿。正这时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小机灵想到兔子的肉香,心中的饥饿感就更加强烈。他举了几次枪都放下了,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枪一响,就会把正在搜山的鬼子汉奸引来。他抛出一个石块,想把这个让他忍受不了的兔子赶走,但兔子只一跳躲开几步,还在那低头吃草。他撵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想这个兔子真该吃,自己的饥饿之心最终战胜了一切,他把心一横左六饿死也是死,被鬼子捉到也是一死,不被饿死也许还有一条生路,他的枪响了。
他刚把火点着,搜山的人就围了上来。带队的正好是刘飞。他被带到了刘飞面前。对于被捉,他早有心里准备,小脑袋瓜子一扬:“日本鬼子是你小爷我杀的,杀父之仇已报,爷爷我心愿已了,爷今天落到了你们手,爱杀杀爱剐剐。”刘飞乐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英雄?”他哼了一声:“小爷只求个痛快。”刘飞说:“行啊,敢给老子当爷。”他吩咐秃子给小机灵一只盒子炮背上,告诉秃子把这小子给我放到便衣队,不许他出声。吩咐马上点火烧兔子。兔子刚吊到火上,相甫带着警察来了,问:“刘飞,哪里打枪?”刘飞指着兔子:“我打的。”相甫吹胡子瞪眼:“你的不追杀人凶手,在这里打兔子,良心大大的坏了。”刘飞说:“我们搜了一天,实在走不动了,休息一会马上就搜,要不你也歇歇,来块兔子肉?香得很。”相甫气得直翻了眼根子:“快快地捉杀人犯,跑了的我拿你是问。”气哼哼地带着警察队走了。
刘飞的觉并没有安生地睡下去。九点多钟,小鬼子相甫就大喊大叫地把刘飞从床上喊了起来。刘飞对他搅了自己的好梦很不满意,嘴里骂骂咧咧的:“死了爷了还是死了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这么咋呼吗?”
“县城刚刚建成的剿灭悍匪张甲洲胜利纪念碑,昨天晚上被毁了。山本君命令全县行动捉拿凶犯。”相甫说。
“谁是凶手?怎么抓呀?”刘飞问。
“是一个叫‘黑山飞虎‘的人。”
“‘黑山飞虎’是什么人啊?没听说过。怎么跟我的外号差不多?这不是有人想故意栽赃陷害我吧?”
“哼,不知道。”相甫心里也怀疑刘飞,“山本君说可能是游击队的落网分子。”他发现刘飞随意扔在桌子上的衣服很脏,“你的还在睡觉,昨天晚上出去了?”
刘飞一下子醒了,知道这小鬼子还是很鬼的:“我昨天晚上都在睡觉,这不还没醒呢吗?哎,我怎么听着不是味呢,我说你什么意思,该不是怀疑我炸了你们的什么碑吧?”
他这一问倒把小鬼子问住了。因为刘飞毕竟不是迟三瞎子,也不是关黑子、陆宗祥,刘飞与皇军的合作是有条件的,上司早就跟相甫交待过,这人你不能跟他来硬的,要不人家会不跟你玩的。让他只要盯住刘飞,随时报告他的动向就得了。所以他拿刘飞也没办法:“我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要你立即派人去调查。”
“行!”刘飞懒洋洋地让通信员叫来了两个营长,秃子和刘二。刘飞大声斥问他们,“昨晚上我们团有没有人夜不归宿啊?”两个人被问得莫名其妙,左瞧瞧右看看心里暗想:谁夜不归宿你还不知道吗?不是你让我们哥俩办事去了吗?再一看小鬼子在那里横眉立目。两个人想,是不是昨天给烈属送钱物的事让小鬼子知道了?这可不能乱说,要让小鬼子抓住把柄可不是闹着玩的。刘二说:“我们都在营里,谁也没出去过。”秃子也说:“我半夜还查了一,一班哨呢,全,全在,一,一个也,也不少。”刘飞又喊了一句:“你们敢拿脑袋担保全都在位吗?”刘二一拍胸脯说:“敢。”刘飞又问秃子:“你呢?”秃子一点也不含糊:“有,有啥不,不敢的。”刘飞冲相甫一摊双手说:“你都听到了吧,谁都没出去,根本不可能是我的人干的,再说了你天天在这看着我们,我们出不出去干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刘飞这一反问,相甫也无话可说了。刘飞为了争取主动,命令刘二和秃子各带本营人马上街严查危险分子,然后倒头又睡。把相甫干在那闹了个老大的没趣,只好讪不搭地退了出去。
下午吃饭时刘二问刘飞:“这个‘黑山飞虎’跟‘黑山大侠’差不多,该不是一个人吧?”刘飞瞪了他一眼:“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秃子帮腔道:“就,就是,吃,吃饭……”
此时在县衙,火冒三丈的山本也正和迟三瞎子谈到刘飞。迟三瞎子坚持认为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刘飞干的,原因是别人没这个胆。山本也想到过刘飞,但他不敢肯定,没有证据就抓一个刚刚投降的人,会引起刚刚投降人员的稳定,闹不好是要出乱子的。想来想去,对刘飞还是只能暗中调查。他说:“刘飞的外号叫黑山大侠,昨天那个人报号黑山飞虎。如果是刘飞,他是故弄玄虚,还是想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他?刘飞一个放猪的,不会这么狡猾,或者这么愚蠢吧?”他给在洼兴负责监视刘飞部的特务打电话了解过,小特务说:“刘飞部昨夜无任何异常。”原来这小子昨天逛了一宿窑子,整个一个漏岗,刘飞部有没有异常他根本不知道,上司问下来才知道出了大事,他哪敢说自己逛窖子什么也不知道啊,小命还要不了?只能编瞎话蒙上司,这也在客观上保护了刘飞。
刘二说:“这几天总有人在鬼头鬼脑地打探咱们的消息,一小队的四炮筒子昨天跟我汇报说,有一个日本特务想发展他当特务,许下每月一百大洋的工钱。”
刘飞说:“我也听说了一些,看来敌人要对我们采取行动了,这样下去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可不咋的,我看也悬乎。这老话不是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啥事也架不住他们总捅咕。”
“你传个令下,去告诉部队从今天起一律不准单独会见外人,特别是日本人,凡是没经批准私自跟日本人,还有特务伪军接触的一律军法从事。”
尽管刘飞加了小心,并且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但还是出了娄子,问题还就出在刘二身上。那天刘二按照刘飞的指示到刘大骡子村去网络人,让日本特务码着须子,特务领来了相甫和一小队伪警察将刘二和高大彪子抓了起来。
高大彪子即使不是孬种,就凭现场搜到的那首张甲洲做词的《游击队之歌》,日本鬼子就可以定他个通匪之罪,更何况高大彪子还没有正式成为革命战士,又没有斗争经验,怎么可能不被敌人掏出实话呢?凭心而论,他没有投降敌人,他跟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年前他父亲被日本人抓劳工,因为手脚慢了点,惹怒了日本人,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高大彪子只是没有斗争经验,让狡猾的特务套出了话。定刘二一个死罪是够了。日本人是杀中国人比杀只鸡还不放在心上的兽类,还能单单在乎你个刘二?只是日本人还不想杀他,因为他们想挖出刘飞这个背后真正主谋。人们的目光都盯上了刘飞,好人为他担心,坏人想通过刘二的嘴找出罪证,一巴掌把他打倒。
刘飞让秃子通知手下,一不能慌乱,以免让敌人抓住新的把柄。二是秘密作好行动的准备,防止敌人发动突然进攻。三是想办法接近看守刘营长的人,打听出他在狱中的情况,准备采取行动,不惜一切代价救出他。
刘二被连夜带到了县城,目的非常明确,敌人是担心刘飞他们施救,同时也是为了更加稳妥地对刘二进行挖供。
巴木东事件使巴彦的地下党组织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情报工作基本上靠派人主动侦察,刘飞派人正在进行恢复重建工作,也只是刚刚起步,建了几个点还没有形成网,因此消息不是很灵通,再加上敌人严格保密,刘二的消息迟迟没有传递回来,令刘飞十分焦急,一个人骑着马在高丽寨前的大道上来回奔走。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秃子飞马来到了他的面前,一着急说话更加嗑吧了:“不,不好了,县,县城的鬼子伪,伪军都朝这,这开,开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是冲我们来的吗?”
“是上城里打探刘二消,消息的人回,回来碰上的,好,好多,全,全县城的鬼子,伪军倾巢出,出动了。”
“赶紧回去想辙去。”
刘飞让秃子把营连长们叫到团部开会,自己到相甫办公室想探探他的动静。相甫不在,一打听才知道这小鬼子昨天晚上,亲自押刘二去了县城。看来鬼子这次这么兴师动众很可能是奔自己来的,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他回到团部立即宣布:“部队紧急集合,向老黑山开进!”秃子说:“现,现在情况不明,万一,一这回敌人不是,是奔我们来,来的,我们不是自已暴露了吗,刘二可还没救回来呢?”刘二和秃子从小到大关系都是最好的,他特别担心刘二的安全。
刘飞说:“现在敌情不明,不采取行动不行,万一敌人真是奔我们来的,我们不就冷手抓热馒头了吗?但是万一不是奔我们来的,我们贸然行动不触胡子了吗?我看这样,我们就说我们发现了土匪带领部队去剿匪,如果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只是一场虚惊,我们在山里转一圈打两只兔子野鸡回来炖了改善生活,如果真是来者不善那我们就不回来了。”
秃子说:“我怎么瞧,瞧你越来越像张,张司令了,满肚子净,净是花花肠子。”
刘飞苦笑一声:“有山靠山,没山独立。这个世道不多长个心眼,不光是你我还有这么多弟兄们都得跟着受累。”
刘飞的队伍一路纵马急行,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了黑山口。这里高山林立,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进。刘飞他们没有停留,进得山口继续向山里急行。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玉米地,玉米刚甩红樱,发出了阵阵孕育成熟的稚嫩的清香让人觉得清馨沁人心脾。担任行军暗探的侦察兵来报,明哨在包米地边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擒去了。
按照惯例部队行军前都要派出侦察兵对道路、敌情等情况进行侦察,一般部队只派一组,刘飞则总是派出两组,一组在明一组在暗。这招今天就用上了,明哨两个人中了人家的道,暗哨两个人赶回来报信,避免了更大损失,也给部队进行应对提供了准确的情报。
刘飞组织部队就地隐蔽,把连以上干部叫到自己身边说:“根据情报这伙人有二十几个,从他们身上破烂不堪和选择苞米地宿营来看,这是一伙从外地路过这里没吃没喝的队伍。现在这样,秃子,你带二营从正面压上去,一营和团部由我亲自带领从侧翼和他们身后相机发起攻势。”
刘飞的队伍刚刚在对手的侧翼展开,正要鸣枪发信号开始进攻,就被机警的对方发现了,一个嗓音浑厚的男中音喊道:“我们是共产党抗联陈司令的队伍,伪军弟兄们,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只是借道东进抗日的,不在你们防地停留。我们知道你们也不是真心给日本人当走狗,望你们让开一条道,我们立该就走,等抗日胜利了我们陈司令保证给你们记一功,不追究弟兄们以往的错误。”
刘飞一听,尽管还不能断定是自己的队伍,但他怕战士们走火真造成误会就麻烦了,忙让通信员通知,没自己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开枪。然后喊道:“怎么能证明你们是共产党抗联的部队?”
“我们陈司令和你们巴彦游击队的张司令见过面,他愿意和你们谈判。”
“好啊,我愿意跟你们谈判,可你们要先派个人过来,带一件能证明你们是抗联的队伍物证。”
对方沉默了一刻显然在商量,不久就同意派人来。
代表是个年轻人,身体比较强壮,尽管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英气。他自我介绍叫张昆仑,是抗联十二支队侦察排长。刘飞说:“你说你是十二支队的排长你有什么证明吗?”张昆仑从挎包里掏出一面红旗说:“这是我们的旗帜,请过目。”
刘飞和战友们一见红旗眼圈都红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想它盼它,今天终于又见到了!一时间他们的眼前尽是红旗:起义时张家油坊井台边的漫天飞舞的红旗!两次西征战士们在红旗的引导下斩关夺寨势如破竹!解放县城,炸敌人军列,红旗插上巴彦有史以来第一个人民政权的大楼顶层,各族人民载歌载舞欢庆胜利!红旗插上了老黑山巅,张甲洲、赵尚志、于九公、刘飞驻马山峰,英姿勃发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刘飞真想抓住对方的手叫一声同志,但他不能,他必须冷静,他让战士们退到远处。才说:“张昆仑同志,我是刘飞,有些话等我见了你们陈首长再说,现在情况紧急,请马上领我见你们司令。”
刘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陈司令,陈司令高兴地说:“早就听说你黑山大侠的名号了,你这个名字在咱北满可是如雷贯耳价值万金,真是相见恨晚啊。”刘飞说:“首长是抗日名将,今日相见三生有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大批鬼子伪军正向这里集结,可能是奔您来的,请首长速速离开此地。”陈司令说:“好。”刘飞又让人给他们分一些子弹粮食,派秃子带一侦察排护送他们东进。”
陈司令是东北抗联的高级将领。他此次是转道下江地区,去领导那里的抗联,张昆仑是护送他的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