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做什么?”早朝之后,娄玥回到府中,却看到府内到处都是人头攒动,魏启颖在一旁充当着总指挥,这些忙碌的下人们看到娄玥也是微微作揖行礼后,便又都聚集在了魏启颖身旁,全然无视了他这个娄府主人的存在。
两个下人站在梯子上挂着大红色的彩带,魏启颖正站在大厅门口指挥着:“再往左边来一点,右边的低了一点!”
“这样可以了吗?”下人稍稍将右边的彩带提高了一点,转头问道。
魏启颖仔细的端详片刻,方才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就固定在这个位置。”
魏启颖话音方落,又有一个丫鬟抱着一个鎏金花瓶跑了进来,问道:“总管,您看这只可以不?”
魏启颖接过花瓶,在手中转了一圈,摇了摇头,又将花瓶递还给了丫鬟,说道:“这牡丹还是太小了,再去好好挑挑,要那种整朵的!”
丫鬟悻悻地接过花瓶,点了点头,只是转身的时候瘪了瘪嘴,看样子已经被打转了许多次了。
魏启颖正专心的查看着府中的装饰,指挥着一屋子的下人,全然没有察觉到娄玥正站在他的身后。
“老爷,”一个下人端着原本摆着大厅一侧的楠木雕出去时,见到门外的娄玥微微作揖喊道。
娄玥点了点头,下人便起身继续端着楠木雕出去了。
不过也正是下人的这一喊,魏启颖方才回过神,转身看到正站在身后的娄玥,先是一惊,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公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魏启颖边整理着有些乱掉的衣襟,边笑着走到娄玥身前说道。
娄玥点了点头,眼中仍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道:“方才回来,我不过方才去上了个早朝,回来差点都走错门了?”
娄玥现在也学会了魏启颖那一套不着调的冷幽默,偶然说一两句,到是要让魏启颖悟半天。魏启颖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娄玥话中的意思,不外乎就是为什么现在府中又再重新装修而已!
不过娄玥以玩笑的方式说出来,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而且,魏启颖一直跟在娄玥身旁,这府中之事也向来都由自己全权负责,也没什么。所以魏启颖只是稍微顿了片刻,旋即笑着说道:“这东西是早就准备好了,不过先前看了日子,说是今天方宜装修整顿,所以你早朝出去后,我们便开始动工了,毕竟这么大的工作量要赶在今天完成也不容易,不过,”魏启颖话锋一转,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着说道,“公子也不用太感动了,凡事为公子着想,我已经习惯了。”
听了魏启颖的话,娄玥吐血的心都有了,自己都还没有责怪他擅作主张,装修府邸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向自己禀报,现在反倒还想讨起赏、邀起功来。不过,幸好娄玥了解魏启颖,也幸得娄玥脾气忍功都是一流的,不如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要拿起手边的花瓶扔过去了。
娄玥调整了下心中随时可能迸发出来的无名火,毕竟魏启颖凡事也确实都是为自己着想,这么想罢,娄玥强作欢笑地问道:“这府邸不是方才装修过,怎么今日又动此大工程,而且还装扮的如此艳丽花哨!?”
魏启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娄玥当真是什么都忘了,遂面露无奈神色地盯着娄玥看了半晌,眼中竟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看的娄玥心中都有一些犯怵,暗自琢磨着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可是想来想去却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魏启颖见娄玥一头雾水的样子,叹了口气方才说道:“公子,您这终身大事,怎么说忘就忘了呀!”魏启颖又开始发挥他絮絮叨叨的强大内功了,继续说道,“还有半个月就是您大喜的日子了,迎娶郡主何等大事!您与郡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早已在邑梁城中传为了佳话,”魏启颖想到那日娄玥抱着靖颖时说的话,脸上竟都是幸福的神采,仿佛要去靖颖的不是娄玥而是他自己一般,不过魏启颖看着娄玥淡定的神色,意识到自己似乎扯远了,立马又回到了正题,接着说道,“王上赐婚,又是郡主下嫁,多少双眼睛盯着了,我们也不能委屈了郡主,这面子上的工程一定要做足!所以我这才专门请了风水先生前来看了黄道吉日,说是今日最宜动土装修了……”魏启颖本来还想说,其实这装修所用的物资,自己前好些日子就已经在准备了,大大小小往府里运了好多箱,不过只是娄玥没有注意而已。
可是娄玥却突然转身朝外走去,留下方才说的兴起的魏启颖呆呆地留在原地,魏启颖看着娄玥的背影,心中暗自疑惑道,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
“公子,您要去哪儿?”魏启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大声喊道,“待会儿,量做新衣的裁缝师傅就要来了!”
娄玥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可是却没有转过身来,“新衣就按照以往的尺寸做即可!”若是不说个原因出来,怕是魏启颖不会这么容易放自己离开,娄玥顿了片刻,娄玥继续说道,“今日约好了与郡主世子,一同登山远望,不能失约!”
魏启颖听罢,娄玥是要与郡主一同出去,这才不没有再说话。
娄玥缓步走了出去,藏在衣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越握越紧,脸上原本故作的笑意也逐渐消失,阴沉了下来,眼中也闪过一丝凄凉的落寞感。那日雨中靖颖的哭喊声萦绕在耳边,你原本安稳平静的一生终究是被我毁了,娄玥缓缓抬头头,看着远处初升不久的太阳,眉角跳了跳。
“我今儿算是明白了为何古人都是喜欢登高望远,”靖言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回头看着身后的靖颖与娄玥,咧嘴笑着说道,“原来这从上往下看,风景当真不同!别是一番情怀!”
靖颖也一步上前,站在了靖言的身旁,打趣地说道:“你今儿才发现呀!谁让你以前都只爬到山腰上就嚷嚷着要下去啦。”
靖言脸色一黑,瞪了靖颖一眼,对于靖颖老是揭自己短,靖言只能发动无言的反抗,“我那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隔了老半天,靖言才想出这么一句反驳的话,“就是因为以前从未爬到山顶,所以今日这初看此景,方才觉得惊心动魄,如此壮丽。”
“言之有理,”靖颖笑着看着靖言,语锋一转说道,“只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到七老八十时,再拄着拐杖来爬山,那时看到的景象才叫一个惊心动魄了。”靖颖说罢,还朝靖言做了个鬼脸。
论这种诡辩之才,估计也只有魏启颖能与靖颖媲美了,靖言回过头,走到娄玥身边,一副委屈的样子,说道:“安国君,您也不帮帮人家!”
娄玥原本只是在一旁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觉得颇有意思,现在靖言一语又将矛头转向了自己,娄玥也是颇为无语,不过还在靖颖虽然口舌了得,可是每每碰到娄玥时,都还是表现的相当内敛的,看着娄玥的目光移向自己,竟是立马收住了话语,脸颊微红,原本很豪爽张开的两只胳膊,也不由自主地快速收了回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立马换成了娇滴滴的样子,嫣然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看的娄玥都是一愣一愣的。靖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前后变化幅度太大,生怕此时靖言抓住时机说出什么让自己不好意思的话来,即可瞟了眼靖言,却见靖言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神情很是复杂,不过却并没有张嘴的意思,靖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立马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还是不能随便再打击靖言的。
不过娄玥意识到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靖颖时,也是脸颊微红,急忙转开了视线,氛围突然间有点尴尬。
正在靖颖心中还在暗下决心时,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靖言转头看着娄玥说道:“安国君,你看着郡主有没有想到什么人呀?”
娄玥又移回视线,瞟了眼靖颖,却不知道靖言此话何意,扭过头看着靖言满脸狡黠的笑意,心中突然间就明白了,压住心中的笑意,很配合地摇了摇头。
靖颖正一人站在高处,一阵微风吹过,衣袂飘飘。突然听闻靖言此语,靖颖心想难不成靖言是想说自己是仙女下凡,如此想来,靖颖脸颊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正要摆摆手说话时。
靖言见状,缓步走到靖颖身旁,一把拍在靖颖的肩上,靖颖往前倾了倾方才站稳,“这小身板,这炉火纯青的技术,简直就是,”靖言用眼角扫视着靖颖,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千面神呀!”
这句话摆明就是在讥笑自己刚刚变脸速度快嘛,靖颖瞪了靖言一眼,一耸肩打落了靖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在心中默默收回了刚刚的决定,也顾不得娄玥在身旁了,狠狠地掐了靖言的肩膀一下。
很快两人又在这山顶之上追逐打闹开来,欢声笑语顿时随着一阵阵的微风飘荡开来,娄玥站的有些乏了,信步走到旁边的凉亭处坐了下来,看着靖言与靖颖阳光下欢快的身影,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两人都有些累了,也都信步走到一旁的凉亭中,坐在娄玥的周围看着四处的风景,歇息片刻。
三人都看着四处的风景,各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虽是秋天了,不过毕竟也才入秋没多久,凉亭不远处的草地上还开着一些花,虽然不及夏天时那般璀璨夺目,但是伴着这秋日萧条肃杀的景色倒也别是一番滋味。
靖颖坐着休息了片刻,也缓了过来,显然觉得登高远游就是要四处蹦蹦哒哒玩玩闹闹,对于这种静坐闲聊的模式有些厌倦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果断的一个人四处去看风景了。
没了靖颖在一旁调节氛围,凉亭中一时间更加寂静了,娄玥与靖言每每目光相视时,又快速转移开了,都不在说话。不过时间久了,倒也没有觉得尴尬,反倒是别样的舒心。
靖言目光落在远处草地上四处赏花的靖颖身上,眼中竟有一丝落寞的神情,面色虽然依旧安详恬静,但是却总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这一幕落在了娄玥的眼中,娄玥微微低下了头,这种忧伤意味着什么对娄玥而言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这种似曾相识的神情不止一次的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和心中,娄玥眼前突然出现了云曦的身影,而那草地上的倩影仿佛也是云曦的,可是待娄玥再一定睛,终究不过梦一场罢了。
“昨天,我看到你和王上了!”靖言突然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娄玥轻声说道,声音中没有任何的情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娄玥听罢一愣,旋即也转过头看着靖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如同泉水一般,不见任何杂质,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一抹淡淡的笑意,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悲。一语罢,靖言又缓缓回过头,重新看着远处的靖颖,四周又恢复到了原本的云淡风轻。
娄玥心中暗自揣度着靖言此话的含义,还有靖言所谓的看到了是在何处看到的,是一个人还是与昊王一起?!娄玥定了定心神,正思索着该如何不留痕迹的回答这句话时,靖言又缓声说道:“昨日,我奉父亲之命,前去给粥棚送粮食。”
这句话虽然很简单,可是却将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娄玥嘴角露出一抹无奈地笑意,对于聪明的实在人,再多的声东击西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永远只挑自己感兴趣的信息接收。而靖言显然就是这类聪明的实在人。
娄玥顿了顿,缓声说道:“昨日,我确实陪王上出宫了一趟!”一语罢,四周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不过靖言脸色的神情却并不轻松,眉宇间或明或暗,似乎是在做某种挣扎一般。
“王上会杀了我父亲,是吧?”半晌,靖言低声问道,语调虽然依旧平缓,可是言语间却多了一丝凄凉的无奈,声音也显得有些呜咽。
娄玥微微抬起头,正好碰上了靖言迎面而来的目光,两人四目相视,却谁都没有再躲闪。娄玥看着靖言有些红润的眼眶,很想做出往常那般的淡定无情,冷冷地问上一句‘为何这般问?’或是虚情假意般地搪塞道‘昊王国之栋梁,深受王恩,又为皇亲国戚,怎会被杀?!’,可是嘴巴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认,靖言动了后,手握的更紧了,指节间的用力竟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片刻后,靖言压制住了心中的悲痛,调整了下情绪方才说道:“昨日,看着王上脸上的神情,我就已然知晓!不过,”靖言一把抓住娄玥的手,顿了顿,语气极其悲凉地说道,“他毕竟是我父亲,你能帮我救救他吗?”
娄玥安静地看着靖言,仅从一个眼神,怎么可能知道这许多,显然靖言已经知道了什么!若是单看一个眼神,而靖言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如从前那般觉得昊王忠君爱国,再说起王上会杀昊王时,又怎会如此淡然?!之所以淡然,正是因为知道了,看清了,了解了昊王的真面目。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许多,所以底气方才不足。
娄玥缓缓抽出了被靖言抓住的手,摇了摇头,反问道:“世子,觉得我救的了他吗?”
靖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身子也微微一颤,半晌方才苦笑一声说道:“是呀!君威不可逆!若是没有回到这邑梁城该多好呀!”靖言的目光转回了草地上的靖颖身上,眼神变的更加凄凉了。
从那日狩猎场行刺一事后,靖言就已经心中有了许多疑惑,后来又看到昊王暗中与朝中大臣往来甚为频繁,就已经觉得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简单。直到半月前,突然看到杨义、雷英与卢峰三位将军夜间偷偷来到府中这才更加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三人所率领的部队都是离邑梁城最近的,若真是想要发难谋逆,必要暗中拉拢他们。再加上近日的种种,邑梁城中百姓的交口称赞,一切都显得风光无限。再细观昊王今日的种种表现却与当初在玉罗关时判若两人。
“因果轮回终有报!”娄玥说的似乎文不对题,可是眼中却闪现了那日断头台上的娄氏一门三十八人,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也没有那么许多的‘若是’。”娄玥说罢转头也看着远处草地上浑然不知的靖颖,正闻着花香,开心的如同百灵鸟一般,在这阳光下却也是别样的欢快。
“你喜欢郡主吗?”娄玥突然说道。
靖言的眼角一跳,脸色变的有些难堪而又尴尬,嘴巴动了动,可终究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点头。
“你父亲身犯死罪,难逃一死!可你确是无辜的,你也没有必要因为你父亲而罔顾了性命,”娄玥似乎并不在意靖言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即便你现在回去说与昊王,规劝他,也是无济于事的,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毕竟人一旦迷恋上的权利,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就如同走火入魔一般,除了死便再难回头。不过,”娄玥话锋微转,顿了顿,冷笑着接着说道,“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不管这个目标是肮脏的或是高贵的,能为它付出性命也是一件幸事,又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努力奋斗呢?!”娄玥的语气极其平缓,声音却有一种特殊的魔力。
靖言听后,震惊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看着娄玥,半晌,苦笑一声说道:“或许吧!”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执念于此,毕竟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娄玥云淡风轻的说道。
靖言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意图弑君夺位,我身为他的儿子,还妄谈什么未来之事?!”
“你与他不同,王上不会杀你的,”娄玥微微低头,转动着手指,说道,“你父亲先前毕竟与他有恩,他会留你一命的。”
“王上并非情长之人,况且父亲有此污名,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靖言本想说当今王上刻薄寡恩,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娄玥微微抬起头,眼睛终究还是落在了靖颖的身上,沉思片刻,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靖言一听,愣了片刻,扭过头看着娄玥依旧冰冷如初的侧脸,不知道娄玥再打着什么主意,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并不言语。
“你护的郡主一世周全,我保昊王一世英名,如何?”娄玥缓缓转过头看着靖言,一字一顿地说道,一阵风吹过,云淡风轻。
阳光不知何时,躲进了云朵之中,可是却没有一人察觉到,四目相视中,微风袭过,衣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