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爱情
酋长的葬礼订在三天后的黄昏。这天天色阴沉,大块大块的云朵聚在一起,挤压、撞击、扭曲,像变形的玩具鬼脸,狰狞着互相追逐。最后它们融成一片,变成黑压压的一片。于是,天空显得更加阴霾,更加低垂,低得似乎可以触到达罗毗城最高处的城楼。
阿郎最后一次环顾自己的小木屋,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各种作法用的器具和兽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检查了全身的武器,刀、弓箭还有匕首。他要去救大强、求求和可爱。“可爱,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活着。”他心里默默地说,“我要保护你,就像你的父亲对待你的母亲一样。”阿郎终于明白,求大神不如自己行动,此时他觉得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了可爱父亲的故事,可爱的父亲那么做是源自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没有理性和原因,只有一种冲动和执著,它可以使怯懦者变成勇士,智者变得愚钝,君主抛弃江山,巨贾散尽千金。它不知从何来,也不知何时就会消逝;有时可令人相伴到海枯石烂,有时可令人感伤一生一世。谁也无法说清这是什么,但许多人管它叫——爱情。
大强正在牢房里焦虑不安,求求已经两天没有信息了,这让他十分担心。在井水和小酋长饮食里下毒是他交代求求做的,看来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这从最近两天护卫的神色和交谈中就可以察觉得到。在帮助达罗毗荼人的时候,他要回了武器与盔甲。在后来小酋长违诺再次关押他们时,只收走了武器和部分装备,而忘了雅利安人天生就是战士。在他们贴身的衣物里藏着可以伤害野兽和敌人的药物。
可是求求呢?求求,她在哪里?求求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们要在一起,找一片肥沃的土地。他们会在那片田野上耕种,收取麦子和豆子。他们还要生一对孩子,孩子会在院落里奔跑,而在日落的时候,他会牵着求求的手,沿着弯曲蜿蜒的乡间路回家。
阿郎走到牢房的门口,吆喝护卫开门。卫兵为难地看看他:“这?卫士长有令,没有他的指示,这个犯人不能放。”
“我要用他做祭品,怎么,你要违抗大神的旨意?”阿郎一边说,一边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卫兵赶紧“哗啦啦”地打开牢门,并给大强解开铁锁。大强吃惊地看着他,阿郎低声说:“跟我走!”
他把大强带出地牢,指着西北方向:“你快走,到印度河的渡口,那里有船,你弄两条。我去救求求和可爱,然后在那里会合。”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引人注目,不方便行动。我能行,相信我!”阿郎拍拍朋友的肩,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快步向毗湿奴广场方向走去。
大强想想,返身向牢房走去。迎面的一个士兵喝道:“喂,达沙,你要到哪里去?”
达沙,就是奴隶的意思。
大强没有出声,双手揽住对方探过来的长矛,顺势一拉,那个倒霉的达罗毗荼人就跌进他的怀里。大强勒住他的脖子,用力地一扭手腕,这个卫兵很快就翻了白眼。
大强解下他的长刀,趁黑暗摸进关押同伴的牢房,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护卫,打开牢门。关在牢中绝望的雅利安人们看到头领都是精神一振,欢呼雀跃地围拢过来。大强竖起手指让大家噤声,然后清点了一下人数,分成三组。他命令:“第一组跟我走,到渡口夺船。第二组协助阿郎去救求求。第三组带火种在城内四处纵火,任务结束后统一在印度河渡口会合。”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毗湿奴广场却是一片火光。火葬台用粗壮的木头层层垒起,垒得与供奉湿婆像的祭台一样高,而且并排相望。小酋长的尸体浑身涂了香油,围着白色的麻布,在四周通明的火把下显得诡异恐怖。二祭司领着几个小祭司在湿婆像前面忙碌着,他的精神出奇亢奋,要成为戈达斯城的主人了,内心狂热得如同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
祭台下围拢了黑压压的人群。最近几天的瘟疫使一向纵情狂欢的达罗毗荼人很久没有热闹了,这回首领死了,隆重的火葬不可不看,更何况还有如花似玉的夫人陪葬。看着那么美丽娇艳的女子从祭台上跳入几层楼高的熊熊火焰之中,噼啪作响,然后慢慢化为灰烬,实在是件令人既惋惜又高兴的事情。惋惜的大多是男人,他们色眯眯地为美女的消逝而痛心,那是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而大多数女人的心里抱着快意,因为在许多天前她们是那么嫉妒这个女人的高高在上,现在好了,小妖精,大神最终给予你应有的惩罚。
可爱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头,嘴里哼着一只侏儒人的歌曲。那首歌是这么唱的:“太阳落下了,圣牛回家了,侏儒人的女儿啊,快快回到你的情人跟前。”一旁的女奴在暗暗拭泪,而可爱的脸上却一片平静,她一点点精心地用红色的叶子把嘴唇染得更加红润,让脸色显得更加白皙。她要漂漂亮亮地去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还会有狩猎节吗?
两个小祭司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施完礼后立在那里说:“夫人,时间到了,二祭司让我们请夫人上路。”
可爱站起身,一袭白衣,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张开宽宽的衣袂,让侍女束上腰带,然后沉静地说:“好,我们走吧,我不会让大神久等的。”
二祭司依旧是一身黑色长衣,阴沉地站在祭台之上。看着可爱仪态万千地缓缓登上祭台,他弯下腰,谦恭地说:“夫人,该启程到大神那儿去了。”
可爱庄重地走向祭台中央,忽然回头嫣然一笑:“祭司,请告诉我,真有大神吗?”
二祭司感到脸上的一块肌肉莫名其妙地抽动了一下,他一时语塞:“这……”
而可爱已走到湿婆那高大的神像面前,面对着毗湿奴广场黑压压的人群和堆起的柴火,面对着远处的群山和纳瓦森林,凭风而立,衣袂翻飞,如要飘然而去的仙子。
阿郎正从官邸向祭台飞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可爱,你要等我,你要等我。”他在心里喃喃自语,“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因为,因为,因为我还在!”
跑下长长的石阶,跃过一道白色的栅栏,湿婆的石像隐约可见,还可以见到那些疯狂的人群在翘首期待殉葬仪式的开始。
这时一道火光蓦然燃起,如一轮红日跃出海面,阿郎的心猛然抽紧。小酋长的火葬开始了,而在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可爱,那阿郎最爱的女人,素面白衣,仰望着头顶黑色的如要爆开的阴霾天穹。
“祭祀开始!”随着二祭司沙哑的嗓音,鼓声如惊雷般地在牛皮鼓上擂响,几个赤裸着上身的强壮祭司开始跳一种粗犷的舞蹈。这是献给火神的舞蹈,据说他非常鲁莽,贪酒好色,是诸神中最愿意降临人间的神。二祭司口中念念有词,一面祈求火神送酋长去众神之地,一面打开摩苏酒的瓶塞,把美酒洒向祭台和已经燃烧的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婆娑的火苗在呼呼的风声中蹿起几十丈高,仿佛一个张牙舞爪的长发妖魔,向四周伸出无数贪婪的红色舌头。
风微微掀起可爱耳边的长发,火焰的红光染红了她的脸庞。可爱秀美的面部轮廓在黑暗中宛如一颗明星,亮得耀眼。下面抬头张望的男人女人们开始有些喧哗,人群中开始骚动。一个黑影在人海中拼命向前冲撞,还有阿郎绝望的喊叫声。
二祭司走到可爱身边低声说:“夫人,你该上路了。”可爱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摇晃了一下身体,说:“祭司,我有些头晕,你能抱我吗?送我一程。”
“这个?”二祭司迟疑了一下。
可爱回头向他妩媚地笑:“大神不会怪罪的,在你的怀抱里我会感到安全。”
二祭司心荡神驰,他还没有抱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把手中的法杖递给小祭司,张开手臂,大步向可爱扑去。可爱的身躯如一条滑润的小鱼,灵活地钻进了他的怀抱。软玉温香,二祭司的小腹隐约升起一股热气。他长吁了一口气,却感到小腹一痛,肌肉骤然收紧。
刀子在这时受到了点阻力,然而还是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直接进入那刚刚腾起男性欲望的腹部。
二祭司再次吁了口气,闷哼了一声。他踉踉跄跄松开了双手,转了一圈,退了几步。
可爱这时只是冷冷地笑,手里握着闪亮的护身匕首。她对着瞳仁张大的祭司说:“祭司,你得先去大神那准备好迎我了。”
底下的人群听到一声秃鹫般的惨叫,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大鸟一样跌进了燃烧的火焰之中。这时小酋长的身体已在火光中噼啪作响,那坠落下来的身体挣扎了几下后,也扑倒在火焰中,腾起了高高的烟雾。
阿郎冲到祭台上,看到几个祭司正围着凭栏而立的可爱不知所措。“都不要动!”他大吼了一声,狂奔过去。
“别过来!”可爱厉声断喝。
阿郎停住,伸出双手:“可爱,是我,我来救你,我们走。回纳瓦森林,或者,我们到一个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忘掉这一切,让我们重新开始。”
可爱笑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摇着头:“阿郎,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发生过的就不可能忘记了,我回不去了,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可爱了。”
“你是的,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个可爱,一直那样美丽和纯洁。”阿郎拼命地喊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谢谢你,阿郎。”可爱擦去泪水,“如果真的有来生,那我们来生再见;如果你还喜欢我,我一定嫁给你。”
可爱向天空抬起头,仿佛又看见狩猎节那纷飞在空中的美丽的七色羽毛,还有那么多亲切而灿烂的笑脸。那天在侏儒人的村寨,每个角落里都会开满曼陀罗花,娇艳芬芳,像少女情窦初开的胸怀。
祭台下的人群发出惊呼,半空中升起一朵云彩,那只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飘然而来,投向火神那温暖得可以融化一切的怀抱。
“可爱!”阿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扑到祭台边上。白衣飘动,风影留香,然而,他只抓住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衣袖。
火舌一下子疯长起来,向天空伸出了挑衅似的魔掌,狰狞而鲜红,填充了整个世界。阿郎的眼眶里也喷射着血一样的火焰,那是他的绝望与愤怒。
老祭司说过,湿婆会在进入睡眠之前跳起戈达斯舞,世界将陷入一片火光,走向毁灭。
阿郎感到嗓间发甜,他手抚胸口,吐出三大口鲜血。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堆积得越来越浓重,远处传来滚滚的闷雷,但是雨点始终没有落下来。就像一个强忍着万般悲伤的人,欲哭而无泪。
有人说,这是大神愤怒了。
当寂寞与无知蔓延,所有的人都在沉沦,风之上,云之端,我将舞蹈。
2.洪水
雅利安人大强背手伫立在印度河渡口,心里焦急得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炉。手底下的人把找到的水和食物递给他,劝他休息。
“不,我要看着戈达斯城毁灭。”他摆手拒绝,望着远处的戈达斯城说。想起在戈达斯城近一年的时间里所遭受的凌辱,大强心里怒火焚烧。
他脚下是达罗毗荼人修建的堤坝。从上游处汹涌而来的洪水如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盘旋着吐着白色的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击打着崖边的礁石。
放火的弟兄已经赶了回来,他们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趁着人们都在毗湿奴广场聚集的时候,他们点着了柴垛、谷仓还有任何可以燃烧的地方。
大强翘首盼望的第二小组也回来了。他们带来的却是沮丧的消息:求求在他们去之前已被押到毗湿奴广场正法殉葬了。
“什么?”大强跳了起来,整个腹腔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痛得要命,紧接着又是无穷无尽的怒气,像一团到处流动的火,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出口。
“达罗毗荼人,我要毁灭你们。”他忽然疯狂起来,从身边的人手里抢过一把长刀,找到一块堤石,拼命地撬动起来。身边的人面面相觑,但是马上明白过来,赶快四处寻找工具,去撬动那些坚固的石头。
雅利安人并不知道,这个时候,求求和侏儒祭司正在赶往印度河口的路上。他们在被押解去毗湿奴广场的路上碰见了阿郎,阿郎抽刀吓退了两个护卫,告诉他们到渡口找大强集合,然后阿郎就一路快奔去救可爱。
求求和侏儒祭司提心吊胆地穿越到处是火光的城市,奔跑着冲向印度河渡口。戈达斯城已经到处充溢着火焰,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死去的人在进行火葬,后来发现是所有的可燃的地方都蹿起了火舌。达罗毗荼人们慌乱地跑出家门,却发现每一处都是火场,他们用水桶拼命地去扑救也无济于事。老人和求求相互搀扶着,一步步地向目的地进发。求求折了一根横卧在路边的断木上的根叉,给老人拄着,两人在路上艰难地行进。
起风了。风呼呼地掠过森林和原野,如放出笼的怪兽。它们呼啸着扑向城市,和那正在疯长的火龙融为一体。风与火在戈达斯城的上空如长了无数支臂膀的死神,向着那越来越低垂的黑夜和云层伸展。
这时他们已接近印度河渡口,求求看到了一群雅利安人在坝口上忙碌,其中那个异常强健的身影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大强。她合拢双手成圆筒形围到嘴边,使尽力气呼喊:“大强,大强,我来了,我来了。”
已进入疯狂状态的大强迷茫地抬起头,四处环顾。待回过头来,他终于看到了正沿着堤坝下的小路跑过来的求求和侏儒祭司。
他的心一下子狂喜地跳到头顶,扔下手里的挖掘工具,放粗嗓门喊:“求求,求求……”
这声音似乎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在印度河的上空久久回荡。
他向求求跑去,这时却听到了另外一种巨大的声音。他的脚步迟滞下来,想起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大强回过头,大声喊:“不要啊,不要!”
可是已经迟了,最后的一块巨石被撬动翻开,困在堤坝里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它们如万马奔腾,发出咆哮的声音,浩浩荡荡,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去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
大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看着那喷着白色泡沫的滚滚洪流快速地扑向正在向自己跑来的恋人。他奋不顾身地跃入急流。目瞪口呆的雅利安人看着自己的头领在波涛中时隐时现,像一捆稻草似的在那苍茫的白色旋涡中浮沉。
“放船,快放船!”他们大呼小叫地向水面上放下两条扁舟。
阿郎从昏迷中醒来,戈达斯城已是一片火光。“可爱,可爱。”他喃喃叫着,跑下祭台。四处是惊慌失措的达罗毗荼人,他们在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四处奔跑,寻找可以栖身或者躲藏的地方。
阿郎跑到祭台下那堆已燃烧殆尽的柴堆,用长棍拨弄着灰烬,可是却一无所获,除了黑色的灰烬,没有任何可爱的痕迹。
风还没停歇,火依旧弥漫,一阵闷雷似的响声在天边响起,那是不可阻挡的洪水向戈达斯城扑来。它们铺天盖地地漫过戈达斯城,所过之处,一片汪洋。房屋和大树被连根拔起,人和牲畜在激流里挣扎,可在那势不可挡如千军万马的洪水猛兽面前,什么样的努力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生命如火焰一样跳动了一下就骤然熄灭。妻子来不及拥抱丈夫,母亲来不及拯救儿女,儿子站在渐渐被淹没的屋顶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被洪水吞噬却无能为力。在大自然狂暴的淫威中,人类的所有成就和努力都成为泡影,那些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富在水中化为乌有。
洪水连绵不绝,世界变成一片汪洋。它打着漩涡吐着白沫吞噬着一切,戈达斯城在瞬间就成为过去。那些狂欢、热舞、繁华,那些相爱的事、残杀的事、浪漫的事,都在水中成为泡影。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水面上空是黑压压的阴云,秃鹫在云层下飞旋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