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调皮地甩着自己往南而去的尾巴,逗弄得秋天满脸通红,刚下过一场雨,天边的红日百无聊赖地泼洒着自己的光芒,透过茂密的南方树林,斜斜地搅拌着水洼里的泥浆。
差不多了,一双小手探进粘稠的淤泥里,捞出一捧半湿半干的泥团,左手换右手地不停揉捏,卷出一个圆球,攒出一个躯干,加上胖瘦不一的四肢,手指?捏个泥人而已,我能干成这样就不错啦。满是泥渍的手指挠了挠被热气熏得发痒的脸颊,贴上事先写好名字的白纸,哼,鸡婆王,不就是摘了你家的橘子吗,至于把我绑起来?还要我爸赔你所有的橘子?鬼知道我摇了摇树那橘子就像雨点一样往下掉!我戳戳戳戳!还有李峰,你个****的欺负人,还敢打小爷!不就是说你姐姐嫁不出去么,她都三十好几了还顶着个大脸对人挤眉弄眼的,倒人胃口,至于摔我一个狗趴?想起屁股上的淤青,更加生气了,我戳戳戳戳。。
看了看地上几具残破的尸首,石易神清气爽地站直身体,伸了一个懒腰,也不洗手,就慢悠悠地走在夕阳下老旧的水泥小路上,心里腹诽着电视里的人演得好狠,竟然拿泥像来咒人,等我长大了可不敢娶这样的老婆!
旧世纪已过去二三年,村里新建了很多公共设施,傍晚总是喧嚣的,就算是在小乡村,篮球场总是不会缺少精力过剩的小屁孩。
石易非常高兴,因为那些比他大六七岁的初中大哥们在喊他过去打球,村里和他同龄的小孩子是不敢和这些“大人们”一起玩耍的。其中一个初中生来了个“炫酷”的上篮,在一阵稚嫩的不懂装懂的叫好声中,得意洋洋地接过了石易捡回来的篮球,没注意球上的污泥,一个漂亮的转身,白色的球服已经变得满是伤痕了,回过神来,看着远处落荒而逃的石易,只能在众小鬼的哄笑声中叫骂得歇斯底里。
转过一片竹林,把手背在脑后的石易心情渐渐低落了下来,大片的竹叶潮湿湿地透着凉意,瞧了瞧泛白的天空,真不想回去呀。
这个村子大多数人都姓李,可是它不叫李家村,而叫天峰村,周边不见山,因为村子便是在山顶上。昏黄的路灯光倾斜,挑逗着笨乎乎的夏末飞虫,几间老房子里飘起淡淡的炊烟,石易一边向从田地里回来的邻家老头老太打招呼,一边往家里走去,他饿了,可是老爸去县里卖东西,自己还要照顾弟弟。
黄色的铜质钥匙扭开院子大门,不旧不新的二层小楼,上个世纪末烂大街的建筑风格,石易搬来一条凳子,淘米,炒菜,一如既往。油乎乎的厨房边上放着一张木桌子,原本喜庆的大红色被抹布抹成了斑斑点点,石易吃完了饭,向着二楼大声喊道:“石风,下来吃饭!”依旧没人应,放在门口凳子上的饭菜依旧没有吃,石易无所谓的撇了撇嘴,换过新鲜的饭菜就准备出去玩耍了。弟弟出生的时候,石易只四五岁,正是对母亲依恋的时期,可是自己的妈妈,却难产死了。在这个难产死亡率不足万分之一的社会,自己的妈妈竟然分娩致死,只是为了他,这个还未出世的弟弟,当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走廊时,石易清楚地记得爸爸嚎啕大哭的场景,他发着疯,发着颠,流着泪,红着眼。
看着静谧的夜空,石易知道今夜有流星雨,语文老师还布置了一篇关于流星雨的作文,院门口跑过一群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边跑边叫嚷着:“石易!石易,快走,李大头约了李峰在小湖边单挑,晚了就没好戏看了。”到底是孩子,虚无缥缈的美丽流星终究比不上心里对单挑的好奇,石易一边和小金相互扯着对方的肩膀不让对方追过自己,一边兴奋地想象着李大头痛揍李峰的美好场面。
到了村西头的小湖边,黑压压的一群小孩子们把两拨人围在中心,一拨以李大头为首,一拨是李峰带头,互相问候着对方的祖宗,叫骂着从电影里学来的脏话,哄的一下,围着的小屁孩们落荒而走,躲在远处看两批人互相扭打在一起,叫嚣声此起彼伏。
“不是说单挑吗?”石易问小金。
“是啊,可是李峰说他要把李大头打出尿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金回答道。
“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堂哥说李峰是个好学生。”
“小风呢?”
“在家睡觉吧,管他呢!”
流星雨到底还是来了,透过高大的榆树看不真切,石易和一群小屁孩尖叫着跑到开阔地上抬头看天,拖着长长尾巴的星星们急速地闪耀在神秘莫测的天尽头,行成浩大壮观的流星群,神州大地上有很多人正翘首而望,有的是学者,有的是老人,有的是情侣,有的是混混,有的是乞丐。
“咳。咳咳咳。咳咳。”石风的头一阵阵得发疼,迷迷糊糊地打开房门,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可是幼小的身子丝毫没感觉到饥渴,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强打起精神去找放在一楼抽屉的退烧药。他不想麻烦自己的哥哥,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一点能记事了,他知道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哥哥并不喜欢他,出于本能,他从不麻烦自己的哥哥,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
没走几步,石风就摔在了地上,高烧可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撑得住的,半睁着眼,冰凉的水泥地带给他些许凉意,就在他又想昏昏睡去之际,石风在夜空里看见了自己一生难忘的情景。一颗、两颗。划过的流星充塞了院子上的天空,庞大的星群在天边浮动着眼睛,似乎是自己妈妈脸庞的轮廓,轻轻抚慰着自己,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是妈妈的眼泪吗?她来了,是来见我的,是来带我去佛寺青山玩耍的吗?他一直希望妈妈能像其他孩子的妈妈一样,陪着他哭,陪着他笑。
流星雨是短暂的,就如大头和李峰的闹剧,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各回各家,散了,都散了,孩子们打着哈欠各找各妈,石易没有妈妈,只好在路灯不明不暗的屁股下唱歌回家,他从来都是如此乐天派,只是学着孙行者和小金道声“走也”。
天空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色,星光不见,似乎一场流星雨带走了它们这里所有的同类,起风了,石易感觉到头皮热乎乎的,一股橡皮烧焦的臭气陡然间充斥了鼻腔,“啪——”路灯灭了,如连锁反应一般,远处的灯光也渐渐熄了,整个村子刹那间陷入黑暗之中,没有一丝星月光。
石易的眼睛睁得老大,刚刚就在他的眼睛底下,一团红色的火焰凭空而起,从电线上烧起,连过树木房屋,很快便烧着了整条小路,远处黑夜里的村子也是如此,一处接着一处,一团接着一团,转眼间都被汹涌的烈火吞噬。直到大火掩盖了整个村子,叫喊声、哭闹声、电铃声充斥耳廓,石易才陡然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发疯似得跑回家去。近处的火苗热得烫人,别说触碰,就是靠进一下石易都觉得自己会被烧焦,黄土夯成的老房子烧得最快,耄耋老人佝偻的身躯还未发出声音便倒在了火海里面,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年轻力壮的人们有些慌不择路地逃跑,还有些组织起人手来去挨家挨户地救人,没有人救火,因为根本就灭不了火,红色的火焰像是一只食人的饕餮,呼啸着自己的血盆大口,除了泥石,沾者即噬。
二层小屋,水泥小院,青石衣板,黄铜锁眼,石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幸好都在,急忙打开院门,墙外火浪燎映,院里的水泥地上赫然有一个碎裂的大坑,石易没心思理会这些,冲到二楼打开石风的房门,空空荡荡,弟弟不在!石易发疯地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石风,你在哪!石风,你在哪!”
无人回应,火焰烧着了院门,很快便爬上了屋檐,石易倏然一惊,跑到屋子后面的小门,开着!他喜极而泣,夺门而出,不料被一根燃着的树枝砸在手臂上,捂着烫伤的手臂,往东边的墓群奔去。
树林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高大的树干轰然倒塌,卷起股股火浪,望眼祝融旗下的村庄大火,猎猎如雨,呼啸乘风,湮没了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石易终究找到了石风,他紧紧地把坐在母亲坟前的弟弟拥在怀里哭泣发抖,没有注意到弟弟呆滞的神情,没有注意到弟弟手中兀自闪烁着微弱光芒的铁片,更不可能知道村外面爸爸愤怒焦急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