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夜。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敌军攻城了!”一个汉兵来报。
一团篝火熊熊的烧着,耿恭、老孟和一众士兵围火而坐,听见这消息,耿恭端起一杯水喝掉,舔舔嘴唇,笑顾道:“要是有杯酒喝好了,我们埋骨异乡,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祭祀我们,当了鬼都没酒喝,太惨了。”众人一起大笑。
耿恭以刀鞘支撑,站起身来:“好啦,兄弟们,我们一起去死吧。”老孟扶着身边军士的肩膀,也站了起来,笑道:“其他的弟兄,可能在地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相互扶持着纷纷站起,走上城头。
同样瘦弱且枯槁的紫薇、绿莲二女,也从屋中走出,一人手里拿着短刀,另一人双手各执了一只长箭。紫薇道:“大人,我们也随你们一起去。”
老孟急了,正要说话,却被耿恭止住,耿恭凝视二女,深吸一口气,道:“就让她们一起来吧。反正也没有活路了。”
远远望去,漫天风雪,一只黑压压的骑兵,正飞速奔来。
“你一共杀了多少胡狗?”一个军士忽然问道,另一个军士回答:“记不得了,总有一两百个吧,你记得吗?”问话的军士点点头:“我都记得,一共才七十九个,这次看看能不能凑个整,凑上一百个,下去也好跟兄弟们吹牛。”又一个军士撇撇嘴,插话道:“我看悬,你现在刀都拿不稳了,能杀一个人,凑八十个,就算你厉害了。”
众人一起大笑。忽然紫薇拿起短刀,敲打着城头冻得冰冷的砖石,发出了锵锵之音,待众人停下笑声,紫薇和绿莲一起开口唱到:““男儿有志兮,挎长刀;为国征战兮,在今朝。”歌唱间,二女眼泪已是泊泊流下。
耿恭及二十余军士神色肃然,同声唱到:“与子同行兮,死生共;与子破敌兮,汉旗高。”
“吁!”范羌勒住马,望向疏勒堡。一员骑士上前道:“范校尉,城上好像在唱歌……”
范羌伸手止住骑士,凝神听去,果然歌声随着风隐隐传来:“逐胡儿兮饮胡血,驾胡马系裂胡穴,扫胡尘兮干戈灭,与子同唱兮太平乐……”
范羌的眼睛迅速被泪水湿润了。几个始终跟随范羌赴敦煌、洛阳求援的金浦营战士,纷纷策马挤了上来,满面狂喜,欢呼道:“是我们的歌,是我们的兄弟!范大人!耿校尉他们还活着!金浦营还在!”其余的汉军骑士也纷纷露出惊讶、喜悦的神情来。
范羌长吸一口气,说道:“我们去,接我们的兄弟回家!”说完一带马,迎着漫天风雪,奔向疏勒堡。“驾!”“驾!驾!”两千汉军纷纷策马狂奔。
“敌人上来了,准备迎敌!”耿恭神色不变,望着渐渐奔近的骑兵。老孟伸手试了试风色,遗憾道:“顺风,我们要是没吃掉弓弦就好了,这风大的,起码能多射一百步。”
这时,顶着狂风,城下骑兵的吼声隐隐传来。“他们鬼叫什么?”老孟好奇道,耿恭也是凝神细听,渐渐的,他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我是范羌!我是范羌!我回来了!”范羌迎着风雪狂奔,疯狂的抽打着坐骑,一边狂吼道:“耿校尉!我是范羌!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们回家!我来接你们回家!”
跟随范羌的金浦营老兵个个泪流满面,齐声吼道:“我们回来了,来接你们回家!”
两千汉军一起狂吼:“我们来接你们回家!兄弟,我们回家!回家!”
风雪狂舞,千军疾奔,轰然一响,疏勒堡城门大开,二十余个黝黑枯瘦的汉子,丢下了手里的刀枪,朗朗跄跄的奔迎而出,无不泪流满面。
范羌连滚带爬的跳下马来,与耿恭、老孟等人抱在一处。范羌哭道:“耿校尉,我对不起兄弟们,我回来晚了,怪我回来晚了。”
金浦营老兵们纷纷下马,与袍泽们搂成一团,大力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背,又哭又笑。疏勒堡幸存的军士纷纷带泪嘶吼:“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了!”
随之而来的两千轻骑,纷纷下马而立,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年轻骑士,低声问身边的低级军官:“不是说金浦营七八百人马吗?怎么就这么几个。”低级军官怒视这骑士,看的他低下了头,方感慨道:“这帮家伙,个个都是我们汉人的英雄好汉啊。”眼睛已是微微湿润,身体一低,已是单膝跪倒在地。
只听一片铁甲锵锵,两千汉军尽皆单膝跪倒在疏勒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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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这么安然离去,我北匈奴颜面何存,西域各族,还有谁会诚服于我!”匈奴单于气急败坏,挥刀在帐内狂砍。
无数匈奴贵族大将,满脸惶恐的拜服于地,颤若寒噤。
单于猛一挥手,将手中弯刀远远掷出,怒吼道:“劫杀!以千人为一队,你们所有人都要去,各率一队,沿途不断劫杀!耿恭和他的金浦营,一个也不许活着回去。”
众将大声应诺,纷纷退出帐外,各自点兵追击。
单于叫住也要离去的左鹿蠡王:“你去稚呶那里,她不是把和亲车师的汉朝公主抢回来了吗?你去要人,你带着那个女人一起追击,必要时用她当人质,换耿恭和金浦营的人头!”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单于,居次带着汉朝公主闯营而出,不知所踪。”
单于听闻此讯,气的大吼三声:“啊!啊啊!个个都来与我做对!”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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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快走!”匈奴大将昆浑大喊道,背上插着几只羽箭,率领人马匆匆败下。
汉军鸣金,追击的部队迅速撤回,耿恭道:“这已经是第七波了,看来匈奴人很不想看见我们活着回去啊。”老孟匆匆前来禀告道:“疏勒堡一起出来的兄弟,这次又少了5个人。”
耿恭悲伤的叹了口气,振作精神道:“离敦煌已经不远了,北匈奴留不下我们了,把战死的兄弟也带上,一起回家。”“回家!”周围军士齐齐呼道。
“出发!”耿恭挥手下令,却拉住了范羌和老孟,一起走出队列。
“范兄弟,孟大哥,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耿恭说道。
范羌和老孟疑惑的望着耿恭,老孟开言道:“校尉,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你有什么吩咐,直接下令便是,说什么请求。”范羌也跟着点头。
“好,如此我便直说,我想要你们率军回敦煌,一定要把活着的兄弟都好好的带回家!”
“那你呢?”范羌皱眉问道。“是啊,校尉,你不率领我们吗?”老孟也急道。
“我不回去。”耿恭面色凝肃,止住了焦急开口的二人,道:“平氏公主刘次,与我青梅竹马,现在车师大汉已成敌国,我绝不能留她在这里受苦。我要去找她。”
“你在说什么?大家同生共死,现在你想一个人去做傻事?我告诉你耿恭,就算要去,我们兄弟一起陪你去!”老孟怒吼道。
耿恭忽然露出了个笑脸:“老孟,你吼什么吼,你忘了有个女人在等你回家了?”“这、这……”老孟一愣,旋即面色通红:“我陪你去接了公主,再回家。”
“这次好不容易才活下来,难道会一直走好运?你要去,我也不会同意的。”耿恭抚着老孟肩膀,认真的说。“那我呢?”范羌开言道,“自从当年留在金浦,我就一直把你当我的兄弟。这两年没陪着你们杀敌,我心中十分惭愧。耿大哥,你要回去,我不劝你,但你要带着我一起。”耿恭看着范羌,眼神柔和而温暖:“别说这种话。这两年我们虽然未在一起,但是我和所有兄弟都知道,你范羌,一天也没懈怠过。要不是你的奔走努力,兄弟们今天早已是一堆枯骨。”
正在争执之间,当日疏勒城外率先行礼的低级军官策马来报:“耿校尉,前方有个匈奴女子拦路,指名要见你。”
三人面面相觑,老孟一推耿恭,笑道:“肯定是稚呶那女子,那女子可不坏,你得去见见人家。”
稚呶骑着马,楚楚可怜的站在耿恭面前。旁边立着的,是巨人拔都力,正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望着耿恭。
“你要回去了吗?”稚呶低着头,小声问道。“不,我不回去,我要去接公主。”
“你可以不去吗?你如果去,百死无生。”稚呶抬头望向耿恭。
耿恭吐出一口气,悠悠道:“当年,方丛劝我带公主私奔。我怕毁了国家大计,没有答应。你当时从房子上跳下来,说我是胆小鬼,你还记得吗?”
稚呶想起旧事,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嘴上却道:“当然记得!就算现在,我也还要说你是胆小鬼,一直都是。”
耿恭微笑起来:“是啊,后来我听紫薇、绿莲先后说到公主受的苦,我就在心里想,稚呶居次说的可没错。我耿恭真是没有用的胆小鬼。所以现在,我不想再当胆小鬼了。”
稚呶嗔怒道:“你现在就不怕毁了国家大计?”
耿恭叹息道:“在这西域数年,看多了朝降暮叛尔虞我诈,我才明白当年自己的愚蠢。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皇上,我必向他进言,不再与任何人和亲。穷兵黔武固不可取,息事宁人亦不可取。国之威严,天下之太平,当在帝王的玉玺上,在士大夫的笔杆上,在我们这些军人的刀剑上,在农夫们的锄头上,在匠人们的铁锤上,在商人们的马车上……唯独,不该在一个女子的肩膀上。”
看着稚呶的眼睛,耿恭认真的说:“所以现在,哪怕百死无生,我也要去接回阿次。不禁为了我自己的心,也为了所有大汉男儿的尊严。任何民族的男儿,都不该让别人欺负他们的女子。”
稚呶闭上眼睛想了想,忽然睁眼问道:“刘次先后跟过车师两任国王。你们汉人不是喜欢贞洁的女子吗?现在的刘次,你还能接受她吗?”
耿恭微微笑道:“稚呶,你说过你喜欢我。那如果,我被什么女王抢走了两次,你会不会嫌弃我?”
稚呶望向耿恭,神情迷醉,不禁上前,抚摸着耿恭的脸颊:“阿恭,听说刘次也是这样叫你,让我也这样叫你一次吧。阿恭,我常常想,若是最早认识你的,是我稚呶,该多好。”
拔下头上的金钗,稚呶放到了耿恭的手心:“钗子还给你,你也不必去百死无生了。拔都力,我们走。”
拔都力闷哼一声,帮稚呶牵过马来。随着拔都力的走开,露出了他背后的人儿——平氏公主刘次,骑在一匹小马上,红红的双眼,无限深情的望着耿恭。
“我会回去却说我父王,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但我还是会努力试试,希望以后,所有人都可以和平相处。”稚呶背对着紧紧相拥的二人,一边远去,一边曼声说道。
在夕阳下,她的身影很孤单,只有巨人拔都力,沉默的陪伴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