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话可不能这样说。那三篇《六国论》,我们都是看过的……”
林子陌喜道:“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公道话。那是我们延川书院的王定王安道,今年的书院考试,他就是排在第一名的,就免了县试与府试。今天终于遇上了。”
却听那声音继续:“尽管这三篇文章有他人代笔的嫌疑,然而毕竟是当堂背诵了出来,也算是难得了,府试中第,那是应该的,不能说是白脸之功。再说人家都在家里闭门造什么《资治通鉴》呢,那是比太史公还要强的本事……”
林子陌一群人脸色都变了。跟着林子陌那四个书生,现在都成了我的跟班。听我受辱,都是忍不住,就要上前。不但林子陌诸人受不住,就是边上听见的一群书生,也好奇的往这边张望。我听见了窃窃私语声:“那李同尘会怎么办?”“会不会打起来?”“去,人家是才子,会做这么没风度的事?一定是约斗了,今天考场上见个真章……”
我哈哈一笑,眼睛也不看那边,笑着问林子陌:“子陌,你们说,人被狗咬了,怎么办?要不要咬回去?”
“咬回去?”林子陌目瞪口呆,说道,“这也太荒唐了……”
“是啊是啊,狗咬人很正常,人咬狗就不正常了……我们是正常不过的人,被狗咬了也就自认倒霉,不能与狗一般见识,是也不是?”
我慢悠悠的、一本正经的将话说完,边上的笑声已经响成了一片。身边的五个书生笑得最夸张,林子陌简直直不起腰来。
那王安道铁青着脸,推开众人,走到我面前,拱手道:“本人延川书院王定,字安道。”边上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嗯,狗居然会给人行礼,那也是奇怪了……”
王安道脸色铁青,只当做没听见。
我也拱手:“本人延州米脂李同尘,年幼无字。”
“前日见到小兄弟的公堂文章,竟以为乃是出自经年宿儒之手。非有数十年浸淫之功,难成此三文。今天得见小兄弟,才知道小兄弟年纪不过十五,真是惊讶。不觉见猎心喜,欲与小兄弟来的赌斗,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我笑了笑:“我听说,姜是老的辣。小弟年纪不如兄台,如果与兄台赌斗,那就是自不量力是也不是?再说了,兄台这等高龄,与小弟赌斗,只怕赢了,也要落个以大欺小的嫌疑……”我笑吟吟说道,“所以,为了兄台的名声还有自己的名声,我决定不接受您老人家的约斗……”
王安道冷笑道:“与我约斗,如何影响你的名声了?难道你怕输得很惨?”
我笑:“我输?可能性不大。但是我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只与同类赌斗……至于兄台,那就免了。”
四周响起更大的笑声。王安道厉声道:“你怕就是怕了……”还没有说完,却听见前面远远传来声音:“唱名进场!第一名,王安道!”王安道悻悻然提着考篮,就往前面挤去,幸好他的名声也够大,挤在前面的书生们,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又过了几个名字,就听见了叫我的声音:“李同尘!”
前面的路早已让开,我来到贡院门厅,却见张潜渊已经在等着了。见我,含笑点头,急忙行礼。却见边上的一个小间里,王安道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了出来,看见我,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我也只当没看见。就有边上的衙役过来,道:“李公子,您请到这边甲号耳房检查。”伸手就将我的考篮拎走。
我脸色微微一变。因为我看见了——甲号耳房门口,站着的衙役,不是别人,正是蓝十三!
他正看着我,面上毫无表情。其实也不能说是毫无表情,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
一些不能分辨的东西。与他一起呆了几个月,第一次发现,我看不透他的眼神!
隐隐约约,心底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畏惧——是的,畏惧!
边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大人,蓝静海不能检查李同尘公子。蓝十三曾经在李公子身边做了几个月的工。”
张潜渊捋着胡子还没有说话,却见蓝十三快步上前,跪下道:“大人明见。小人虽然曾在李同尘身边做工,但是前日口角,已经断了关系。今天检查,小人绝不徇私。”
张潜渊哈哈笑道:“李同尘之才,哪里用得着作弊?不过检查是例行公事,少不了的。已经给衙役排定了检查的对应人等而且已经备案,不能轻易改动,就让蓝十三检查罢!蓝十三,我警告你,你与李同尘有罅隙,那是你的事,可不能诬赖李同尘夹带!”
蓝十三带头往甲号耳房走去,我跟在后面,不知怎么,腿脚微微颤抖。
我的迷魂术,对蓝十三,起不起效用?
蓝十三……我将落在蓝十三手里,无所遁形!
我站定,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张大人,小子也自认为读书人,怎能在这等小人手中受辱?若是要坚持检查,小人情愿——就此退出考试!”
四周一片寂静!
门里门外,几百双眼睛看着我。却听见了一个尖利的笑声,细细的飘过来:“也是,本来就没有真学问,还不如就此退出考试,也免得出乖露丑!”
那是王安道,他还没有走远,就站在廊下看好戏。
张潜渊恼怒的看着我:“李同尘,你以为,这等检查就是侮辱了你的清高身份?”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难道老夫当初是看错了人?你能收最下等的囚犯做学生,在囚室中尽传道授业之责,却以为,被人搜身,就是对你的不尊重?难道你以为,蓝静海曾在你身边,给你服役,你就以为他比你低了一等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好面子,朝廷就只能将这条规矩给废了!朝廷只能任由考生夹带,任由考生作弊,科考的严肃性,将荡然无存!——你,这不是在赌气,你是在挑战朝廷法度!”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别无退路。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素来注重才子风流的老才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既有原则性的话来!
现在我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就是扭头潇洒走人,后果是让这位极看好我的前辈才子失望,从此仕途再也无望。即便我后来展示出天纵之才,十年二十年时间内进入仕途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另一个选择是向张潜渊认错,然后跟着蓝十三进甲号房,让蓝十三搜查。
两个选择都非我所愿,但是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我只能赌!赌我的迷魂术对蓝十三有用!
然而,我知道,我所谓的迷魂术,对付心智不坚而且没有防备心的人,或者还有用,但是对蓝十三这等心智坚定的武功高手,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
但是我还不至于完全绝望。我还有一个赌博的机会,那就是赌蓝十三发现我的女子身份后还是噤声不语。如果是一个月前,蓝十三多半会这样做。然而,一个月之后呢?
一个月之前,我用我故意的冷淡将蓝十三赶走。一个月来,不通过任何消息。我不曾打问过蓝十三的死活,蓝十三也不曾从我家门前经过。那件事……蓝十三对我没有任何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蓝十三噤声不语的可能性,真的不大。
但是还不至于完全绝望。蓝十三曾经那样对我……尽管他不清楚我是男是女,但是他一旦发现我是女子,那我就有可能再次引动蓝十三对我的怜惜之念。因为这种怜惜之念,蓝十三是有可能帮我保密。
只是,我能无耻的去勾引出蓝十三的怜惜之念吗?
我已经选择了东方归元。尽管我选择的,只是效忠的对象,我与东方归元的交往,还没有真正的涉及男女之情。但是,摸着那个沙漏,想着粪坑里出来的那个人影,我知道,选择东方归元,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我是将我的爱情,放在秤盘上称了,我苦笑着想。
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该拖泥带水。
或者,我不勾引,但是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蓝十三会放我一马——但是回想起来,蓝十三帮了我很多,我又回报了蓝十三什么?
我一直在享受着蓝十三的帮助与照顾。他给我买零食,他给我找棉布被子。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挡在我前面,为了挽救我的生命,他情愿冒着与我一起被活埋的危险。
可是,我为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除了莫名其妙给他脸色之外,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与他之间,又有何交情可言?
就在那瞬间,心念电转,我终于站定,对张潜渊长身鞠躬:“大人教训的是。学生是执着于名相,竟然误入魔道了。请大人原谅。”
张潜渊见我认错,脸色才放松下来,笑道,“拿得起,放得开,这样才是真正的才子。好,耽误的时间也够多了,你快点进去检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