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光线虽然不明亮，我却是看清了东门的脸庞。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两颊瘦削，鼻梁高挺，整张脸上，竟然有些沧桑的风韵。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有说话，东门已经先拱手笑道：“顺水，好久不见。”又对我一笑，竟然没有行礼。
江上舟冷哼了一声，说道：“你竟然没有死么？”
东门飘雪笑了笑，说道：“祸害留千年，我这绝世祸害，自然不会短命。倒是你，要小心了。”
江上舟冷笑了一声，说道：“现在有你这样的祸害在旁边帮衬着，我就是想要短命也不容易了。”
东门飘雪依然笑：“我已经有主。来这里不是来帮衬你的。”
江上舟完全怔住。东门飘雪笑：“先找个清静地方，慢慢说。”
一行人走向书房，停在书房门口，那士兵躬身退下。江上舟吩咐下去，书房附近三十丈之内，再无他人。
东门飘雪回头看着欧阳毅，嘴角含笑：“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他的眼睛，尖利明亮，竟然有些让人生畏的意思。
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欧阳毅有些慌乱，说道：“学生……叫欧阳毅。”
东门飘雪目光依然停留在欧阳毅的脸上，一错也不错：“这位欧阳兄弟，我们这里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知。你若是不想知道，那就请暂时离开一会。如果想知道，我想，你应该做出决定。”悠悠叹息了一声，说道：“玉同尘已经身在漩涡之中，我本就在漩涡之中，江上舟将军，本来是想安分守己做个什么都不介入的臣子，现在却被逼进了漩涡之中。你一个年轻人，有大好前途，实在没有必要混进来。再说其中的风险，也不是你所能担当的。你还是离开罢！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有好处！”
东门飘雪的语气虽然恳切，但是其中却隐隐有些看不起的意思，竟然是激将了。
我明白了东门飘雪的意思。他要将欧阳毅做出决定——是否加入我们，或者说，决定是否要踏上我们这条贼船！
欧阳毅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东门飘雪淡淡的声音响起来：“我奔波二十年，不过是指望能为天下太平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江上舟征战二十年，也只有一个指望，就是为天下太平，尽一份心力！只是命运弄人，我的身份，现在不能曝光，而江上舟的身份也不讨新帝欢喜，与我们一道，实在是凶险无比！你现在离开将军府，还来得及！”
东门飘雪声音平静，但是语句之中，隐隐有些威胁，有些恐吓。
我的眼睛落在欧阳毅的脸上。后者的脸上，阴晴不定。是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抉择，实在是难为了他！
欧阳毅的目光，在一群人脸上，缓缓掠过。片刻之后，他的声音，稳定的响了起来：“我能问一下，你们三个人，以谁为首？”
东门飘雪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嘴角之间，竟然又露出了我所熟悉的狡黠笑容，不过是一瞬之间就消失了：“早在半年之前，我就认了玉同尘为主公。至于江将军，他与我不过是朋友而已。”
东门飘雪一句话落下，不但欧阳毅诧异，就是江上舟，也惊讶之极！江上舟的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着我，结结巴巴，半日才说道：“你……放着太子不愿意辅佐，却……辅佐这样一个书生？”
东门飘雪淡笑了一声：“怎么，顺水，我的眼光差了吗？”不等江上舟回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为了让你安心认主，我也替你给他设置了考题。你看他回答如何？”
欧阳毅道：“你给他……设置了考题，为了让我安心认他为主？什么考题？”
东门飘雪微微一笑：“当初我得到突厥人即将突袭的消息，没有将消息第一时间送给你，而是先送给他，为什么？就是要让他做一个选择题，要让你看看他的反应！那时他身在局外，得到突厥人即将突袭的消息，可以独善其身自己找个理由离开庆州，也可以前来通知你与你共同抗敌。只有这两个选择，没有其他选择！因为他的才名满天下，若是知道了突厥人即将进攻的消息却是先逃，那就失却了天下人之心！我也曾告诉他你单独守城的危险，然而他还是前来通知你！”
“东门狐狸！”江上舟吼叫起来，“你将消息传给玉同尘，却故意不传给我！万一玉同尘不将消息传给我……那岂不是耽误了庆州一个城池？你……真有胆量，你拿一个城池来与我赌博，就为了让我看看玉同尘的胸襟胆魄？”
东门飘雪淡淡说道：“因为我对玉同尘，有十二分的信心。我在监狱里观察了七八天的人，我当然有信心。”
东门飘雪淡淡的话，将江上舟所有的声音都堵上了。江上舟看着我，片刻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果然赢了。”
听着江上舟那颓然的声音，我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意。因为我马上联系到了一个人——欧阳毅！他有着强大的推断能力——
就在我思忖的瞬间，果然听见了欧阳毅的声音，几乎有些疯狂的声音！
欧阳毅声音嘶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玉同尘，你是先前就知道了突厥人即将进攻的消息！”他的眼睛盯紧了我，几乎要冒出火来，要将我烧焦！“在我们联手抗敌的时候，我曾经以为，我对你的猜疑，是错误的，我误会了一个君子！为此我心怀歉意，为此我曾经自责……我没有想到，你不但是一个才子诗人，你还是一个谋略家，在夏州城里最危险的时候，你就曾经用你的冒险谋略，冒着鱼死网破的危险，挽救了夏州城！你习惯用谋略来解决一切问题……你不但是诗人，你还是阴谋家！我的推测，竟然是正确的，你……果然是故意将我们带到城外山上去，就是希望我们为你作证，突厥人即将突袭？如果我们没有在那里遇到突厥人的斥侯，你也会制造出蛛丝马迹来让我们相信是也不是？你……是你杀了连璧！你要让庆州人相信突厥人即将突袭，你就利用我们，你就利用一群对你非常崇拜的书生，你将他们带入了死地！而我们却还死心塌地的相信你，经过这一场战斗，更是将你当做神来崇拜……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崇拜的是一个阴谋家，一个连无害的书生都能利用的阴谋家！”
欧阳毅的指责让我脸色煞白，不能回答。脑子轰隆隆的，是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闹剧都结束了！
欧阳毅不再相信我，不会再原谅我。而我曾经试图利用书生的事情也将传出去，我颜面无存，我将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公敌，我再也没有威望可言，这庆州的主考，也不会再录取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书生，我的政治梦想，还没有起步就已经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我的父母还在受苦，而我，却没有任何解救他们的希望！
“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嘶吼起来，“我不是君子，我不能用君子的思路，看着江将军得不到庆州城的指挥权，错失良机！我不能坐着等突厥人出现在三五里之外，这边才匆匆调动军队！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我在需要的时候，总会选择我认为最合适的办法，而不会考虑所谓的标准，所谓的道德！所以，我用计谋了——我利用你们了！只是，我没有想到，居然会真的碰上敌人——居然会有人因此而丧命……”
我说不下去了，自责再次攫取了我的心。无论我怎么自诩为阴谋家，我的身子，还是上一世那个万金油教师！等暑假结束，这番穿越结束，我还是要去做我的万金油教师！
一个教师，居然能让一个学生丧命——这种自责，本来就能将我逼疯！这种灵魂上的折磨，超过了任何肉体上的伤害！
再加上对自己前途的绝望——我简直是歇斯底里了！
“我可以原谅你……”欧阳毅平静下来，看着我的目光，竟然有些呆滞，“你毕竟是我曾经崇拜的人……”他的声音，含着深深的痛楚，“而且，你有一个正当的理由，非常正当的理由，为了这个正当的理由将一群书生玩弄于股掌之上，我似乎没有不原谅你的道理……但是，我不能再跟随你，请这位先生见谅。”
欧阳毅的声音，平静的可怕。
四周是一片短暂的寂静。我的心也平静下来，摇头，苦笑道：“你居然肯原谅一个卑鄙小人？”
欧阳毅也摇头，苦笑：“至少，在山顶上的时候，你没有利用你的轻功自顾自逃命，你还算不上真正的卑鄙。”对江上舟与东门点了点头，拱手道：“告辞。”就要转身离开。
却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站住。”
欧阳毅慢慢转身，脸色煞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