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醉了?从来没听过眼看醉了。就凭这新词,小陈就该当记者,我该当司机。我心里佩服,嘴上没软,避开话题,说:“哎!对了,你记得尕子山有个红柳窝吗?”
“红柳窝?”
“嗯。离那还有多远?”
小陈对车外四处看了看,说:“可能就在路那边吧?我也记不清。到红柳窝干嘛?你不是说要到县城过夜吗?”
“我看,这鬼天气,今天是赶不到县城了。如果能找到红柳窝,我们就在那儿住一夜,明天再走。你看呢?”
“这儿你熟吗?”听说不再往前开,小陈像来了点精神。
我说:“一九九七年,第二轮动员搞承包时,我分在红柳窝庄,住在一个叫田广生的人家。他女人姓蔡,叫……蔡秀花。两口子都很有个性。我记得,前几年还写过他们的一篇报道……”我没说完,车前出现了一排银灰色的白杨树。
小陈马上一扳方向盘:“从这条路进去,前面可能就是红柳窝。”
车向前开不远,看见白皑皑的暮色深处,有了几点灯火,我心头猛一热:“有人家了!前面有人家了!”
小陈的心情也不像先前那样沮丧,眼好像也不醉了,手里的方向盘也活多了。
车越向庄子里面开,我越发觉得熟悉起来。十多年了,尽管庄子不是原来那模样了,但东西南北几条道路,大体还能认得出来。
不一会,车开到一户一座很漂亮的新砖房屋后边。我马上说:“哎,小陈,你等等,我下去打听一下。”
车门一开,我冻得直哆嗦,脚下踩着深深的雪,咽着冷风,从屋后绕到院前。还没等我叫门,院子里的狗,就一个劲地狂吠起来。
狗一叫,主人出来了,一个女人掀开棉帘,大声问:“谁(岁)?”河南女人的声音。
我马上说:“我。大嫂,对不起,问个人家。”
“谁(岁)?”
“你知道田广生家在哪儿住吗?”
那女人停了停,又问:“你谁(岁)?”
她也不开院门,也不告诉我要找的人家,只是反问我是“岁”。我马上说:“我是电视台的。我叫殷红。”
“英红(横)?哪个英红(横)?”那女人好像是在回忆什么。想了一会,马上果断地说,“田广生是俺男人,你找他有啥事?”
“啊?!你就是广生嫂啊?!天!快把门开开,我是殷红!我都快冻硬了!”我高兴得直跺脚想哭。
门一开,那条拴在棚子里的大黄狗,一纵好高。我吓得直往女主人身后躲。她一边喝退了狗,一边掀起棉帘,把我拉到屋里,开亮了大灯。我把头上的风帽一拿,她高兴得拍着手大叫:“我的老天爷!是你呀!红(横)记者!”连忙帮我拿下摄像机,“咋呐!这大雪天的,你跑这儿来干啥?”
“哎呀,广生嫂,我们都快十年没见面了,你还那样,一点儿也没老哎。我本来是想问问路的,没想到,一问就问对了哩。嗳,我记得,你们家原来好像不是住这儿的吧?原来住在柳窝南,对不对?”
她又笑又乐,说:“咋不是喃,五年前搬到这儿来的。”她手对屋子里一指,“你看这房子,新盖的。”她说着,拿起刷把,给我刷身上的雪。又问,“这风大雪大的,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咋进山的?你看看,你看看。”
我正要告诉她不是一个人,我们有车停在屋后路上。这时,听到小陈已经把车开到了院门外边。我赶快出去把小陈叫进来。
小陈进来,朝广生嫂腼腼腆腆地说了声,你好,接下来就没词了。那会眼醉,这会嘴也醉了似 的。
从广生嫂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她很可能把小陈当着我的什么个人了,也不说出口,光对我们俩脸上看。笑笑,就去开炉,给我们做饭。
小陈看到了,小声对我说:“别麻烦人家了,看有没有地方睡?睡一夜,明天天亮,路就好走了。”
我不听他的,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倒成了主人似的:“别急。你不知道这个广生嫂,不管你肚子饿不饿,进了她家门,不吃的东西,是不让你走的。”
我一边说,一边看她的新房子。天哪!没法让你不吃惊,这房子里,那一样也不比城里人差呀!彩电、音响、冰箱、微波炉、摩托车、缝纫机、真皮沙发……妈也!房间里写字台上,还有一台新款电脑,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数码相机。我十分感慨地对小陈说:“你看看,这屋里够现代了吧?意趣武装到了牙齿!唉唉,说实话,你我都比不过她们呀!”
小陈没接我的茬,问:“这家是干什么工作的?”
“干什么工作?什么工作也不干,放羊。那年,全自治区开始第二轮子承包,许多人不敢干,田广生不怕,他一个人承包了队里两百多只羊,六十多头牛。”
我们才说了一会话,广生嫂把饭忙活好了,开始一样一样地往桌上端。七大八小,很快端来了满满一桌子。
我望着满桌饭菜,不由得想起那年工作结束时,离开她家的那一幕。
那天,广生嫂知道我要回乌鲁木齐了,家里却连一把做拉条子的面粉也没有。她空着手,张罗了半天,最后没法,偷偷跑出去,跟东边王家借了四只鸡蛋,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那时,她儿子小狗儿才五六岁,看见鸡蛋,叫着在吃。广生嫂急得对广生哥直使眼,让他快儿子抱出去。我端着碗,听着娃娃远去的狗儿的哭声,怎么也咽不下!
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她家儿子:“哎,广生嫂,你家小儿子呢?”
广生嫂说:“不是小儿子了,大儿子了。比我都高出一头。在县城高级中学念书呢。后年就要考大学了。这不,他爸今天给他送钱去了,还没回来哩。”
“广生哥现在还在搞承包吗?”
“他呀?早不承包了,人家现在是总经理喽。”
“总经理?什么总经理?”
“前年,庄上哈斯别克的叔叔从哈萨克斯坦回国来探亲,见到红柳窝这么多的牛羊,想从我们这儿买些回去。他说他们哈萨克斯坦那边,一瓶牛奶都卖几十个卢布。你广生哥听了,就跟乡里商量,想在红柳窝建一个畜牧公司,专门对哈萨克斯坦那边出售乳制品。乡里同意了,给了他贷款,他就办了个‘红柳乳制品公司’。头一年就赚了几十万。”
“是吗?”我真不敢相信,广生哥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放羊倌,竟然也能把生意做到外国去。这么一个变化如此之大的家庭,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干吗还到县里去找什么焦点呢?我让小陈赶快帮我拿出摄像机,先将眼前这一切的一切摄下来。
第二天,天气放晴。
太阳从天山尖上慢慢地露出霞光来,照在皑皑白雪上,晶莹刺目,给腊月的乡村,增添了无限生机。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年前的雪好大呀!
吃过早饭,我和小陈整理好东西要走。忽然,外边传来一阵车响。我从大玻璃窗朝外边一看,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停在了院门口,紧紧地挨着我们那辆破212。在耀眼的阳光下,放闪出红色光芒,就像谁在白色的原野上扔下一颗红玛瑙。我一看有人下车,就喊:“广生嫂,来客人了。”
广生嫂正在里边给我们装过年的东西,听我一喊,忙放下,跑出来,往外一看:“咦唏,啥球客人,你广生哥回来了。”
歌殇
早晨,我在房里练琴。看见窗口走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人似乎在哪见过?对了!那年中秋节文艺晚会上,唱《北京大碗茶》的那人!一个大歌唱家,咋到我们这个小城来了?
下午,学校没课,我一个人在家做题。忽听有人敲门。我问:“谁呀?”
敲门人轻声地说:“我是前面楼上的。刚搬来。想跟你们家借个扫把,行吗?”
开开门。正是早晨看到的那个大歌唱家。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就说:“我叫洪贞贞。刚搬到前面楼上。”
洪姨收拾好房子,接着,就从火车站那儿往前面楼门口拉家具。那架钢琴好重,压得七八个民工小伙站不起来。我从楼窗向外看,心里好着急,觉得大伙应该去帮着抬一抬才对。可两栋楼上的人,都那么无动于衷。我敢说,绝对不是我们一家认识洪姨,许多人都从电视上认识她,都爱听她的歌,为她鼓掌过,为她倾倒过。这会,咋都跟路人似的?
第二天早晨,忽听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从窗户飞进来。意大利民歌《拉姆斯》。是洪姨弹的吗?棒极了!我连忙起床:“妈,我出去听会儿琴好吗?”
妈妈很明确地反对我出去听琴。说:“出去听啥琴?弹你自己的行了。”
“哎呀!你听对面楼上那大歌唱家弹得真是棒极了哎!”
“什么大歌唱家小歌唱家?这种人,一阵红过去就过去了。旧社会,这种人就跟妓女差不多。”
妈妈说这话让我感到很吃惊,她以前看到洪姨在电视里唱歌,是那样赞美她呀!
一会,妈妈喊爸爸出去晨练。我就偷偷地溜到前面楼上,我很想看看洪姨的那架钢琴。
这时,洪姨正弹到《拉姆斯》的最高潮。她的情绪完全投入了!整个人都置于浓烈的音乐氛围之中。只见她微闭着双眼,屏着呼吸,让那十个纤细的手指,在琴上跳跃着,顷诉说着。一会儿,轻音如丝,如泣如诉。一会儿,訇涛巨浪,排山倒海。一会儿,幽谷飘香,细雨蒙蒙。一会儿,阳光灿烂,春莺百啭……天!钢琴在她手下,竟变成如此轻盈,如此磅礴,竟能创造出音的涵谷和高山来!
“嗳姆啪罗喔……”在那美妙的音乐旋律中,我竟情不自禁地突然冒出一句,我自己吓了一跳。
洪姨也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哟!是你呀?进来进来!我的小客人。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到我这儿来。太好了!我觉得好寂寞,好想有个人说说话,欢迎你经常到我这儿来,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梅小萤。我练琴都一年多了,总是练不好。阿姨,你弹得真好,可以教教我吗?”
“好的,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教你都可以。”她十分热情,马上在琴上给我讲指法、坐势、听力、以及情绪什么的。她一边讲,一边做起动作,比我妈请的那个钢琴老太可爱多了。
我和洪姨正说着话,忽听妈在楼下喊我。
我从窗口探头对下边看看,几个阿姨正跟我妈窃窃私语,她们叫我妈不要让我跟这种人在一起。不让我跟“这种人”在一起,爸爸妈妈以及整个楼里的人,意见几乎是一致的。每天除了上学,我被看得紧紧的,坚决不准我到洪姨家去。
一连两个多月没见到洪姨了。今晚,社区搞联欢。爸妈去参加舞会。我看前面洪姨家的灯还亮着。我就去看洪姨。
我轻轻地敲门。洪姨好像知道是我,大声问:“萤萤吗?进来,门没关。”
洪姨躺在房里床上。灯光下,她的脸似乎有些发白,没有先前那样动人。
“阿姨,你吃饭了吗?”我慢慢走到她床前。
她轻轻地说:“好几天不想吃了。就想你来说说话。昨天,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说着,转身从床里边拿出病历卡给我看。“大夫说我并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要注意休息。可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浑身疼得很。我在想,大夫为什么不告诉我病因呢?其实,大夫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好病。这也没什么,死,对一个已经活得很累的人来说,倒是一种解脱,真的。”
我接过她的病历卡,看到诊断栏里有AC两个字母。记得老师在卫生知识课上讲过,“AC”是癌症的代号。顿时,我的心里好难过。
洪姨很累的样子,对我看看,笑笑说:“不要难过孩子。我这一辈子,受过苦,也风光过。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想有个安静的家。想领养个女儿。”洪姨顿了顿,又说,“萤萤,你能给阿姨搂一搂吗?只搂一次,我会很高兴的。”
我有些不大好意思。
洪姨抓过我的手:“好孩子!阿姨太喜欢你了!也许我们是前世有缘吧!”洪姨在我耳旁轻轻地说,“能叫我一声妈妈吗?”说着,一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热热的泪水,就从我肩上往下润。
“妈妈!”我一喊出声,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对我看了看,又一次紧紧地搂着我:“谢谢你孩子!我现在觉得非常满足!”停了一会,洪姨松开我,去拿过床里边的小坤包。慢慢地对我说:“萤萤,有件事,我想一定得对你说一下。”她从包里拿出个小本本和几张纸。“我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这病,打算把这些都汇给香港的侄子。后来,我认识了你,就改变了主意,我想让你做我的遗产继承人。真的,我已经到法院做过手续。”
什么是遗产继承人?我一点儿也不懂。
洪姨看我愣着,又说:“这事,你一定得答应我孩子。你一定不要叫我失望和痛苦。也不要告诉别人。”她拉拉我的手,说,“听我的话,孩子,这里有好多钱,它已经法定属于你了。你拿去读书。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读研究生、出国攻读博士。将来当作家、当律师、当工程师。记住我的话,你将来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唱歌,不要当歌唱家。”
洪姨说累了,头上直出汗,嘴唇发抖,像要昏过去的样子。我吓得哭出声来,连忙拿过她的手机,给她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