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难产而亡,边城举哀,白茫茫的一片让炎热的夏天也清凉了下来。
边城百姓心中除了对早逝的苏夫人感到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惶恐。
“你们家怎么还不换灯啊?”
“大娘子刚订了亲,我担心挂白灯不吉利呀……哎,苏夫人也是可怜,孩子还都小……”
“那可是不敬啊,你没听说吗?”
“……”
“哎!看你就是不知道,我跟你说啊,为苏夫人接生的刘婆子说昨夜夫人去世时她看到了仙女。我们都想夫人应该是被仙女接到天宫去了。你呀!为你家大娘子的亲事更要换白灯啊!”
“仙女?刘婆子真这么说?”
“是啊,刘婆子可是出名稳当的接生婆,现在啊,门都不出了,准备在家吃长斋呢!”
“你是说将军夫人是仙女下凡啊?”
“可不是!我们妇道人家知道的不多。我家那口子说苏将军本来在京都当大官,不该来边城的,就是因为将军夫人的凡胎投生在叠翠山,这不才在这里守着,我们能有这几年安稳日子过,都是托了苏夫人的福呢!”
“那……那……以后……岂不……”
“是啊是啊,大家伙儿现在都担心呢,苏将军这下可能要回京都了。这以后啊……哎!你记得换灯啊!”
此刻的将军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丝办丧事的样子,想要吊唁的人家来询问多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却有不少百姓来将军府门前叩拜,还祭上供品,使得将军府看起来像是香火鼎盛的寺庙。
乔奇果在将军府的后巷见到了自己的人生偶像——他爹,乔境安。
“将军可好?夫人她走得可安祥?”乔境安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崇拜的星星眼。
“不知道”
“你……”乔境安已经快被这三个字磨尽了耐心:“你不是和你舅父一直跟着吗?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外面倒是传的有鼻子有眼睛的,什么仙女下凡,仙凡相恋……简直是乱弹琴!”
“父亲,孩儿……孩儿也看到了。”乔奇果点点头,肯定的说。
“看见什么?”
“看见仙女,仙女就是瑜娘子,可她没有跟夫人回天上,昨夜我一直在旁边守着她呢!”
“……”
乔将军第一次意识到:该把儿子接回自己身边了。
将军府后院,苏孟瑜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的竹床上,她仔细的回忆重生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每一个细节,她清楚的记得听到弟弟那一声啼哭时,自己的身体骤然变化,她说不好是什么,回想起来似乎感到自己在静静的流动。
难道重生只是暂时的,这一切都是虚幻吗?……希望是的
初次在这里醒来的时候身体是怎样的感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后来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呢?……这个要问问小果儿
……
阿驷出生,阿娘去世,接下来呢?……阿姐、阿爹……
想到此处,苏孟瑜站起身决定先放下身体的异样和虚幻的妄想,面对目前的现实。
回到正房,这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太过平静罢了。苏战醒来后就抱着孟姬的骨灰罐躲在里间,不肯发丧,也不肯让儿女下人们服丧,清晨看到苏孟瑾穿了孝服,就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骂她狼心狗肺,现下将军府的人都换回了常服。
碧水一直抱着初生的婴儿,亲自照顾,一刻也不见她放下,事发后她对着所有人都只有一句话:夫人遗命,葬于叠翠山,面西。而她的目光就一直看着怀里的婴儿,不曾看向任何人,大家都猜测她是不是伤心过度得了癔症。
苏孟瑜进来跪在苏孟瑾的身边,苏孟瑾一边的脸红肿着,神情怔忪不安,苏孟瑜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颤抖。她像是被吓了一跳,回望过来,慢慢的越来越委屈,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苏孟瑜正担心她会不会惊动了苏战。门外响起了从容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由远及近,仿佛量着尺子走路一般,苏孟瑜觉得这脚步声比之前有些虚弱,却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了。
白亦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白色长袍,头发也用白色发带整齐的束了,他就是这样——不激烈,却有自己的坚持。虽然脸上仍见病色,但嘴唇已经泛红了。
他和碧水是当时唯二清醒的在场人,可是对于孟姬离世这件事他们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甚至两个人之间连看都不曾看过对方一眼。这使得苏孟瑜更想知道实情,虽然她已经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可是整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而显然白亦比碧水更容易开口,因为他欠她一个解释。
“师傅……”
白亦伸出手示意苏孟瑜等一等,然后走到碧水身前蹲下,先看了看小婴儿,抬起头说:“碧水姑娘,待小郎君满三周岁后,可否交由在下照顾,亦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可相信在下?”过了好久,碧水终于将目光从婴儿身上移开,她看着白亦,目光恍惚,像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泪水渐渐盈满眼眶,她点了一下头,一滴泪迅速滴落下来不见了,她复又看回婴儿说:“夫人遗命,葬于叠翠山,面西。”白亦顿了顿:“好,在下来办。”
白亦等了一会儿,不见碧水有反应,这才站起身看向苏孟瑜:“瑜娘子,我答应你的事没能做到,但你要问的事恕我不能相告,今日便将这条命许给你吧,亦之残命凭娘子差遣,至死方休。”说完对着已经呆愣的苏孟瑜一揖到底,转身离去。
白亦出面,孟姬的丧事总算开始操办,灵堂搭起来,报丧的人派出去,白亦叫管家苏刃去商量细节,苏孟生也被一起叫了过去,自从孟姬去世,苏孟生的面目突然就变得坚硬冷峻,再也看不出六岁孩童的模样。
一切安排妥当,白亦向着里间行跪拜礼,三叩首后敲响了里间的门。
“将军,您可有想问在下的?”
没有反应,白亦也不再出声,只静静的跪着。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打开,苏战抱着骨灰罐走出来,一夜之间他的须发居然全白了,他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白亦:“说!”虽然嗓音沙哑、有气无力,可是那个字中带血的戾气仍令大家瞬间紧张起来,苏孟瑾面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白亦站起身走过去扶住苏战道:“将军,您想问什么,请随我来。”苏战随着他走向院外,期间白亦想接过他手中的骨灰罐,却被他避开了。
白亦驾车载着苏战出门,两人一夜未归,天际泛白时才回到府中,苏战看上去平静了许多,眼中的戾气不见了,只剩下阴翳——黑暗、粘稠、永远也化不开。管家苏刃和苏孟生已经按照之前与白亦商定的章程安排好了丧礼诸事。由于苏战一直不肯将骨灰罐交予旁人,苏刃只得安排他一起在奠帘后坐了。
边城各界的人纷纷前来吊唁,苏刃在门前迎接,白亦在院中周全,简书华在灵堂唱礼,苏孟生带了苏孟瑾、苏孟瑜跪在火盆前向来人谢吊。由于小郎君太小,碧水抱着他向牌位磕了头便回了后院。
边城中大些的酒楼几乎都被包了下来,乔境安带着不用轮值的苏家军将领帮忙招待宾客用餐。府中女主人过世,本应按惯例置办的流水席面,此时却是不可能了。
三日后,黎明,众人扶灵前往叠翠山,由于苏战的坚持,一路上并没有安排唢呐等响器,边城百姓沿街跪拜,官员乡绅设幄路祭,送葬队伍一路安静又喧闹着出了边城。
苏战抱着骨灰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之前他在妆台和篦子上搜捡了孟姬生前掉落的发丝,让苏孟瑾和着红线编成手环,系在他自己的左腕上,又剪了些自己的银发让苏孟瑾跟红线编成彩绳系在孟姬的骨灰罐上。此刻这两抹红色让这支安静的送葬队伍看上去热闹了许多,也怪异了许多。
由于白亦熟悉地形,选好了路线,送葬队伍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他那天和苏战驾车过来为孟姬选好的长眠之地——叠翠山西山山顶巨石旁。
葬礼非常简短,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说服苏战将骨灰罐放入坟茔之中,最后还是白亦说:“将军,再耽搁就要日落了。”苏战才终于肯将骨灰罐交给苏孟生安置。封了坟众人叩拜之后,苏刃便安排大家去苏府在山脚的庄子上暂住一晚。
人流散去,只剩下苏战一个人了,他轻抚着手环,本想和孟姬说说话,可最终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夕阳,泪流满面。当夜幕降临,他终于意识到,今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愿意诉说心事的人了,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对着丝绒般的星空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