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萁养人
【原文】
自古凶年饥岁,民无以食,往往随所值以为命,如范蠡谓吴人就蒲蠃于东海之滨;苏子卿掘野鼠所去草实,及啮雪与旃毛并咽之;王莽教民煮木为酪;南方人饥饿,群入野泽掘凫茈;邓禹军士食藻菜;建安中,咸阳人拔取酸枣、藜藿以给食;晋郗鉴在邹山,兖州百姓掘野鼠、蛰燕;幽州人以桑椹为粮,魏道武亦以供军;岷蜀食芋。如此而已。吾州外邑,山乐崌山在乐平、德兴境,李罗万斛山在浮梁、乐平、鄱阳境,皆绵亘百余里,山出蕨萁。乾道辛卯、绍熙癸丑岁旱,村民无食,争往取其根。率以昧旦荷锄往掘,深至四五尺,壮者日可得六十斤。持归捣取粉,水澄细者煮食之,如粔籹状,每根二斤可充一夫一日之食。冬晴且暖,田野间无不出者,或不远数十里,多至数千人。自九月至二月终,蕨抽拳则根无力,于是始止。盖救饿羸者半年,天之生物,为人世之利至矣!古人不知用之,传记亦不载,岂他邦不产此乎?
【译文】
自古以来凶年饥岁,百姓没有粮食吃,往往胡乱吃些东西以保住生命。如范蠡说吴国人去东海之滨采寻蒲蠃吃;苏武在匈奴时,挖掘野鼠所藏的草与果实,甚至和雪咬着毡皮吞吃;王莽教百姓煮木为酪吃;南方人饥饿,成群结队地到野泽之中挖荸荠吃;东汉邓禹军士食藻菜。
建安中,咸阳人拔取酸枣、藜藿用作粮食;东晋郗鉴在邹山时,兖州百姓掘野鼠、蛰燕吃;幽州人以桑椹为粮,北魏道武帝用此作军粮;岷蜀食芋头。如此而已。我本州的县邑,山乐崌山在乐平、德兴境,李罗万斛山在浮梁、乐平、鄱阳境,都连绵百余里,山里出产蕨萁。孝宗乾道七年、光宗绍熙四年干旱,村民无食,争相去山里挖蕨萁根代食。多以天未明就扛着锄头去挖,深至四五尺,一个壮劳力一天可得六十斤。拿回去捣烂洗出淀粉来,用水过滤后煮吃,如粔籹(古代的一种食品,用蜜和米面,熬煎而成)形状。
每
根二斤可供一个男子一天的食用。冬天晴暖时,田野间到处都是找蕨萁的人,有的甚至不远数里,多至数千人。自九月至二月终,蕨抽卷而根不大,于是才停止采挖。大概救饿饥者半年之久,天之生物,为人世出力无微不至啊!古人不知用此,传记也没有记载,难道其他地方不产吗?
贤士隐居者
【原文】
士子修己笃学,独善其身,不求知于人,人亦莫能知者,所至或有之,予每惜其无传。比得上虞李孟传录示四事,故谨书之。
其一曰,慈溪蒋季庄,当宣和间,鄙王氏之学,不事科举,闭门穷经,不妄与人接。高抑崇闶居明州城中,率一岁四五访其庐。季庄闻其至,必倒屣出迎,相对小室,极意讲论,自昼竟夜,殆忘寝食。告去则送之数里,相得欢甚。或问抑崇曰:“蒋君不多与人周旋,而独厚于公,公亦惓惓于彼,愿闻其故?”抑崇曰:“闶终岁读书,凡有疑而未判,与所缺而未知者,每积至数十,辄一扣之,无不迎刃而解。”而蒋之所长,他人未必能知之。世之所谓知己其是乎?
其二曰,王茂刚,居明之林村,在岩壑深处,有弟不甚学问,使颛治生以糊口,而刻意读书,足迹未尝妄出,尤邃于周易。沈焕通判州事,尝访之。其见趣绝出于传注之外云。气象严重,窥其所得,盖进而未已也。
其三曰,顾主簿,不知何许人,南渡后寓于慈溪。廉介有常,安于贫贱,不蕲人之知。至于践履间,虽细事不苟也。平旦起,俟卖菜者过门,问菜把直几何,随所言酬之。他饮食布帛亦然。久之人皆信服,不忍欺。苟一日之用足,则玩心坟典,不事交游。里中有不安其分、武断强忮者,相与讥之,曰:“汝岂顾主簿耶?”
其四曰,周日章,信州永丰人。操行介洁,为邑人所敬。开门授徒,仅有以自给,非其义一毫不取。家至贫,常终日绝食,邻里或以薄少致馈。时时不继,宁与妻子忍饿,卒不以求人。隆寒披纸裘,客有就访,亦欣然延纳。望其容貌,听其论议,莫不耸然。县尉谢生遗以袭衣,曰:“先生未尝有求,吾自欲致其勤勤耳,受之无伤也。”日章笑答曰:“一衣与万钟等耳,傥无名受之,是不辨礼义也。”卒辞之。汪圣锡亦知其贤,以为近于古之所谓独行者。
是四君子,真可书史策云。
【译文】
士人修身笃学,独善其身,不要求别人了解自己,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我所去的地方有时会遇到这样的人,我每痛惜没人记载他们。近来获得上虞(今属浙江)李孟传记录士人的四件事,因此很恭谨地书写下来。
其一是,浙江慈溪(今宁波)人蒋季庄,在徽宗宣和年间,鄙视王氏之学,不参加科举考试,闭门读经,不随便与人接触。高抑崇居住于明州城中(今浙江宁波),通常一年访问他四五次。
季庄听说他来,必定倒屐去迎(因太急促,把鞋子穿倒了),两人对坐于小室之中,随意谈论,自昼竟夜,废寝忘食。告别离去时,季庄要送他数里之外,二人相得甚欢。有人问高抑崇说:“蒋君不大与人来往,而唯独厚待于您,您也不倦于他,愿听其中的缘由?”高抑崇回答说:“我终岁读书,凡是有疑问而不能决断的,以及自己缺少而不知道的,每次累积问题数十个,只要一叩蒋君的门,无不迎刃而解。”而蒋季庄的特长,他人未必知道。这就是世人所谓的知己吗?
其二是王茂刚,居住于明州的林村,在山间深处,他有个弟弟没读什么书,让他专事生产养家糊口,而茂刚自己刻意读书,未曾随便外出,他尤精于《周易》一书。沈焕为明州通判,曾拜访他,说他的见识旨趣绝对超出于专门作传注的人之外。他气质谨严持重,从他当时的知识面来观察与推断,大概是个在学问上永无止境的人。
其三是顾主簿,不知道是哪里人士,宋朝南渡后寓居慈溪。保持廉洁的操行,安于贫贱,不在意别人知道他。至于每天所经历之事,虽细事也一丝不苟。平常每天早晨起床,等卖菜的过门来,问菜价多少钱,随他所说而付钱给他。其他饮食布帛的购买也是如此。久而久之,人们都很信服他,不忍心欺骗他。只要一天的吃喝够了,就专心于研读典籍,不好交游。里中有不安其分、强横不讲道理的人,人们就会相互讥讽他说:“你难道是顾主簿吗?”
其四是周日章,信州永丰(今江西上饶)人。操行耿直廉洁,为县里人士所尊敬。开门教授生徒,仅仅只求自给,非义之财一文不取。家里很贫穷,经常一天无食,邻里就用微薄的东西相馈送,时时不继,宁愿与妻子挨饿,也不去求人。寒冬腊月披着纸衣御寒,有客来访,就欣然延纳。望见他的容貌,听到他的谈吐,莫不肃然起敬。县尉谢生送他一件棉衣,说:“先生未曾相求,是我自己表示的一点心意,你接受无妨你的一贯作人原则。”日章笑着回答说:“一件衣服与万种粮食一样,倘若无理由接受,就是不能分辨礼义啊!”终辞让不受。
汪圣锡也知道他的贤德,认为他是与古代独行者相近似的人。
以上四位君子,其事迹可以载入史册。
张籍陈无己诗
【原文】
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而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曰:“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陈无己为颍州教授,东坡领郡,而陈赋妾薄命篇,言为曾南丰作,其首章云:“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全用籍意。或谓无己轻坡公,是不然。前此无己官于彭城,坡公由翰林出守杭,无己越境见之于宋都,坐是免归,故其诗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昔为马首衔,今为禁门键。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其尊敬之尽矣。薄命拟况,盖不忍师死而遂倍之,忠厚之至也!
【译文】
张籍在他方军镇作幕府时,郓州(今山东郓城)将帅李师古又以书信币帛征辟张籍到他那儿去作官,张籍拒绝收纳,而作《节妇吟》一首寄给李师古,诗为:“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陈无己为颍州(今安徽阜阳)教授时,苏东坡为颍州知府,而陈赋《妾薄命》一篇,说是为曾巩而作,其诗首章说:“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全用张籍诗中之意。有人说陈无己轻视苏东坡,这不对。在此之前,陈无己已为官于彭城(今江苏徐州),苏东坡由翰林出任杭州知府,无己越境见他于宋都,因而获罪免归。故其诗说:“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
昔为马首衔,今为禁门键。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其尊敬之心可谓至极。薄命是陈无己比拟自己的状况,大概是不忍心师死而背弃他,表明陈无己是个非常忠厚的人。
杜诗误字
【原文】
李适之在明皇朝为左相,为李林甫所挤去位,作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故杜子美饮中八仙歌云:“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正咏适之也。而今所行本误以“避贤”为“世贤”,绝无意义,兼“世”字是太宗讳,岂敢用哉?秦州雨晴诗云:“天永秋云薄,从西万里风。”谓秋天辽永,风从万里而来,可谓广大。而集中作“天水”,此乃秦州郡名,若用之入此篇,其致思浅矣。和李表丈早春作云:“力疾坐清晓,来诗悲早春。”正答其意。而集中作“来时”,殊失所谓和篇本旨。
【译文】
李适之在唐玄宗时担任左丞相,为李林甫所排挤而去位。作诗说:“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因此杜甫的《饮中八仙歌》说:“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正是歌咏李适之的。而今所流行的杜诗本误以“避贤”为“世贤”,绝无意义,且兼“世”字是太宗名讳,杜甫岂敢用这个字?《秦州雨晴》诗说:
“天永秋云薄,从西万里风。”是说秋天辽阔深远,从万里而来,可谓广袤。而杜诗集中作“天水”,此乃秦州郡名,若用“天水”入此诗篇,其情趣就很肤浅了。《和李表丈早春作》说:“力疾坐清晓,来诗悲早春。”正是回答其意。而诗集中作“来时”,严重失去了这首唱和诗的原意。
东坡诗用老字
【原文】
东坡赋诗,用人姓名,多以老字足成句。如寿州龙潭云“观鱼并记老庄周”,病不赴会云“空对亲舂老孟光”,看潮云“犹似浮江老阿童”,赠黄山人云“说禅长笑老浮屠”,元长老衲裙云“乞与佯狂老万回”,东轩云“挂冠知有老萧郎”,侍立迩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赠李道士云“知是香山老居士”,蒜山亭云“奇逸多闻老敬通”,汶公东堂云“一帖空存老遂良”,次韵韶守云“华发萧萧老遂良”,游罗浮云“还须略报老同叔”,赠辩才云“中有老法师”,寄子由云“青山老从事”,赠眼医云“忘言老尊宿”,“妙高台中老比丘”,谢惠酒云“青州老从事”,谢饷鱼云“谁似老方朔”,赠吴子野扇云“得之老月师”,次韵李端叔云“此是老牛戬”。是皆以为助语,非真谓其老也,大抵七言则于第五字用之,五言则于第三字用之。若其他错出,如“再说走老瞒”,“故人余老庞”,“老濞宫妆传父祖”,“便腹从人笑老韶”,“老可能为竹写真”,“不知老奘几时归”之类,皆随语势而然。白乐天云“每被老元偷格律”,盖亦有自来矣。
【译文】
苏东坡赋诗,用人姓名,多以老字完备成句。如《寿州龙潭》说:“观鱼并记老庄周。”《病不赴会》说:“空对亲舂老孟光。”《看潮》说;“犹似浮红老阿童。”《赠黄山人》说:“说禅长笑老浮屠。”《元长老衲裙》说:“乞与佯狂老万回。”《东轩》说:“挂冠知有老萧郎。”《侍立迩英》说:“定似香山老居士。”《赠李道士》说:“知是香山老居士。
”《蒜山亭》说:“奇逸多闻老敬通。”《汶公东堂》说:“一帖空存老遂良。”《次韵韶守》说:“华发萧萧老遂良。”《游罗浮》说:“还须略报老同叔。”《赠辩才》说:“中有老法师。”《寄子由》说:“青山老从事。”《赠眼医》说:“妄言老尊宿。”“妙高台中老比丘。”《谢惠酒》说:“青州老从事。”《谢饷鱼》说:“谁似老方朔。”《赠吴子野扇》说:“得之老月师。”《次韵李端叔》说:“此是老牛戬。”是以老字作助词,并非真说他们老了。大抵七言诗中在第五字用“老”字,五言诗则于第三字用“老”字。其他诗也有不同的。如“再说走老瞒”,“故人余老庞”,“老濞宫妆传父祖”,“便腹从人笑老韶”,“老可能为竹写真”,“不知老奘几时归”之类,都是随语句气势而为。白乐天说“每被老元偷格律”,大概苏诗用“老”字是有来源的。
杜诗命意
【原文】
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姑纪一二篇以示好事者。如:“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恩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第三联意味颇与前语不相联贯,读者或以为疑。按杜之旨,本谓技艺倡优,不应蒙人主顾眄赏接,然使政化如水,皇恩若神,为治大要既无可损,则时时用此辈,亦亡害也。又如:“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沉。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此篇盖见故宫井内汲者得铜瓶而作,然首句便说废井,则下文翻覆铺叙为难,而曲折宛转如是,他人毕一生模写不能到也。又一篇云:“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柳长。仙游终一,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先忠宣公在北方,得唐人画骊山宫殿图一轴,华清宫居山颠,殿外垂帘,宫人无数,穴帘隙而窥,一时伶官戏剧,品类杂沓,皆列于下。杜一诗真所谓亲见之也。
【译文】
杜甫作诗,其构思与用意,旨趣深远,假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其意旨,现记一二篇以示对诗有兴趣者。如:“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恩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第三联的意味颇与前面二联不相联贯,读者或许感到怀疑。按照杜甫的旨意,本指技艺倡优之艺人,不应该蒙君主重视而另眼相待,假使政教风俗平静如水,皇恩如神,对治国大计无所妨碍,则时时任用此辈艺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又说:“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沉。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此篇大约是看见故宫井内汲水时获得铜瓶而作,然首句便说是废井,则下文反复铺叙祸难,曲折宛转如此,他人穷一生仿照模写也是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句的。又一篇说:“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柳长。仙游终一,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
”
以前先父(洪皓)在北方,得唐人画《骊山宫殿图》一轴。华清宫居于山顶,殿外垂着布帘,宫女无数,从帘缝里往外窥视,一时伶官戏剧,品种众多杂乱,都排列于殿下。杜甫此诗真所谓是亲眼见到一样。
择福莫若重
【原文】
国语载范文子曰:“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且士君子乐天知命,全身远害,避祸就福,安有迨于祸至择而处之之理哉?韦昭注云:“有两福择取其重,有两祸择取其轻。”盖以不幸而与祸会,势不容但已,则权其轻重,顺受其一焉。庄子养生主篇云:“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夫孳孳为善,君子之所固然,何至于纵意为恶,而特以不丽于刑为得计哉?是又有说矣,其所谓恶者,盖与善相对之辞,虽于德为愆义,非若小人以身试祸自速百殃之比也。故下文云:“可以全生,可以保身,可以尽年。”其旨昭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