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宣帝诏群臣议武帝庙乐,夏侯胜曰:“武帝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于是丞相、御史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遂下狱,系再更冬,会赦,乃得免。章帝时,孔僖、崔勣游太学,相与论武帝始为天子,崇信圣道,及后恣己,忘其前善。为邻房生告其诽谤先帝,刺讥当世,下吏受讯,僖以书自讼,乃勿问。元帝时,贾捐之论珠崖事曰:“武帝籍兵厉马,攘服夷狄,天下断狱万数,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考三人所指武帝之失,捐之言最切,而三帝或罪或否,岂非夏侯非议诏书,僖、勣诽谤,皆汉法所禁,如捐之直指其事,则在所不问乎?
【译文】
汉宣帝下令让大臣们讨论汉武帝宗庙的祭乐。夏侯胜说:“汉武帝竭尽百姓的财力,挥霍浪费没有节制,国家空虚耗竭,百姓流离失所,土地荒芜数千里,对人民没有恩惠德泽,不应该为他设立庙乐。”于是丞相、御史们就上奏皇帝,弹劾夏侯胜非难诏书,诋毁先朝皇帝,不守臣道。于是将他打人监狱,监禁到第二年冬天,遇到大赦,才得到赦免。汉章帝时,孔僖、崔勣在太学学习,讨论到汉武帝,说他刚当皇帝时,崇敬相信圣明之道,等到后来,放纵自己,忘记了他以前的善行。被隔壁房里的太学生听见,上告他们诽谤先朝皇帝,指责讥讽当今的国事,被交给狱吏接受审讯。孔僖因为上书自我辩护,才没有问罪。汉元帝时,贾捐之谈论珠崖的事时说:“汉武帝征集兵马,侵伐征服少数民族,全国被判决有罪的人好几万,外寇内贼纷纷出现;军队多次出征,父亲先战死,儿子又战伤,女子登上路亭盼望亲人,孤儿在道旁号哭,年老的母亲、丧夫的妻子在街巷中流泪;这些都是由于过分地扩大地盘、征战没有休止而造成的。”考查三个人所指责的汉武帝的过失,贾捐之的话最激切,可是三朝皇帝有的问罪有的不问罪,这难道不是夏侯胜责难诏书和孔僖、崔勣诽谤先朝皇帝,都是汉朝法律禁止的,而像贾捐之那样直接地指责事情,就在不问罪之列吗?
谊向触讳
【原文】
贾谊上疏文帝曰:“生为明帝,没为明神。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又云:“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此既于生时谈死事,至云“传之老母”,则是言其当终于太后之前,又目其嗣为“愚幼不肖”,可谓指斥。而帝不以为过,谊不以为疑。刘向上书成帝谏王氏事曰:“王氏与刘氏,且不并立,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又云:“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此乃于国存时说亡语,而帝不以为过,向不以为疑,至乞援近宗室,几于自售,亦不以为嫌也。两人皆出于忠精至诚,故尽言触忌讳而不自觉。文帝隆宽待下,圣德固尔,而成帝亦能容之,后世难及也。
【译文】
贾谊奏进疏文给汉文帝说:“活着做英明的皇帝,死了做圣明的神灵。要使顾成庙(汉文帝自立的宗庙)的庙号称为太宗,上跟太祖相配,下与汉朝的国运永远流传。即使有愚顽幼稚不成器的后代,仍然可以承蒙您留下的基业而平安。即使扶植的是遗腹的太子,那么通过朝拜您留下的衣服,天下也不会动乱。”又说:“您死了以后,或传位给老母亲或传位给弱小的太子。”这既是在帝王活着的时候谈他死后的事,甚至说到“传位给老母亲”,又是说皇帝会死在太后的前面,又把他的后代看成是“愚顽不成器”,可以说是指着责备了,可是汉文帝不认为是罪过,贾谊也不因此而疑虑。刘向上书给汉成帝进谏王氏的事说:“王氏和刘氏,将不能并立,陛下作为汉室的子孙,守护维持宗庙,却让国家的权位转移到外姓亲戚手中,自己地位下降为奴仆,即使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宗庙考虑吗?”又说:“接受天命的人很多,不仅仅是一姓的人。”这是在国家还存在的时候说亡国的话,可是汉成帝不以此为罪过,刘向不因此而疑虑。说到请求帮助与自己相近的宗室,几乎是自我举荐,也不认为是涉嫌。
这两个人都是出于最高最纯的忠心和诚意,因此畅所欲言,触犯了忌讳也没有自我觉察。汉文帝以宽厚的态度对待下属,他圣明的德行固然如此;而汉成帝也能容忍触犯忌讳,这是后代难以企及的。
小贞大贞
【原文】
人君居尊位,倒持太阿,政令有所不行,德泽有所不下,身为寄坐,受人指麾,危亡之形,且立至矣。故《易》有“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之戒,谓当以渐而正之。说者多引鲁昭公、高贵乡公为比,予谓此自系一时国家之隆替,君身之祸福,盖有刚决而得志,隐忍而危亡者,不可一概论也。汉宣帝之诛霍禹,和帝之诛窦宪,桓宗之诛梁冀,魏孝庄之诛尔朱荣,刚决而得志者也。鲁昭公之讨季氏,齐简公之谋田常,高贵乡公之讨司马昭,晋元帝之征王敦,唐文宗之谋宦者,潞王之徙石敬瑭,汉隐帝之杀郭威,刚决而失者也。若齐郁林王知鸾之异志,欲取之而不能,汉献帝知曹操之不臣,欲图之而不果,唐昭宗知朱温之必篡,欲杀之而不克,皆翻以及亡,虽欲小正之,岂可得也?
【译文】
君主处在尊贵的地位,如果把权柄授给他人,使得政令不能实行,恩德不能施予,自身如同寄在客坐,受别人的指挥,那么危急覆亡的情形,马上就要到了。因此《易经》有“屯积那些恩惠膏泽,稍作纠正,吉祥;大作改正,凶险”的戒言,说的是应当慢慢地改变地位。谈论的人多引用鲁昭公、高贵乡公作为例子。我认为这即使并关系到一个时期国家的兴隆衰替,关系到君王的灾祸福德,却也有因刚烈果决而实现志愿的,也有因勉强忍耐而遭到危亡的,不能够一概而论。汉宣帝诛杀霍禹,汉和帝诛杀窦宪,汉桓帝诛杀梁冀,魏孝庄帝诛杀尔朱荣,这都是刚烈果决而实现志愿的例子。鲁昭公讨伐季氏,齐简公策划对付田常,高贵乡公讨伐司马昭,晋元帝征伐王敦,唐文宗图谋诛除宦官,潞王赶走石敬塘,汉隐帝杀郭威,这都是刚烈果决却失败了的。像齐郁林王知道萧莺有叛逆之心,想要拿取他却不能够;汉献帝知道曹操不守臣道,想要除掉他却不成功;唐昭宗知道朱温一定会篡夺皇位,想要杀了他却做不到,这些人都反而导致了自己的灭亡,虽然想稍作纠正,难道可能吗?
唐诗戏语
【原文】
士人于棋酒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谭笑,大抵皆唐人诗,后生多不知所从出,漫识所记忆者于此。“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诗也。“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诗也。“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杜荀鹤诗也。“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高骈在西川,筑城御蛮,朝廷疑之,徙镇荆南,作《风筝》诗以见意曰:“昨夜筝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俙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今人亦好引此句也。
【译文】
士人们在下棋饮酒的时候,喜欢引用一些戏谑的话语,来帮助谈笑。所引的大多都是唐代人的诗句,年轻人多不知道这些诗句是从哪儿来的,我在这里随便记下我所记得的。“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是杜牧《送隐者》诗中的句子。“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这是李涉的诗句。“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这是杜荀鹤的诗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这是郑谷的诗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这是罗隐的诗句。高骈在西川时,筑城墙抵御蛮族,朝廷怀疑他,调他去镇守荆南,他作了《听筝》诗来表露自己的心思,诗歌写道:“昨夜筝声响碧空,宫间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现在人们也喜欢引用这首诗。
何进高叡
【原文】
东汉末,何进将诛宦官,白皇太后悉罢中常侍、小黄门,使还里舍。张让子妇,太后之妹也。让向子妇叩头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唯受恩累世,今当远离宫殿,愿复一入直,得暂奉望太后颜色,死不恨矣。”子妇为言之,乃诏诸常侍皆复入直。不数日,进乃为让所杀,董卓随以兵至,让等虽死,汉室亦亡。北齐和士开在武成帝世,奸蠹败国。及后主嗣立,宰相高叡与娄定远白胡太后,出士开为兖州刺史。后欲留士开过百日,叡守之以死,苦言之。士开载美女珠帘赂定远曰:“蒙王力,用为方伯,今当远出,愿得一辞觐二宫。”定远许之,士开由是得见太后及帝,进说曰:“臣出之后,必有大变,今已得入,复何所虑。”于是出定远为青州而杀叡。后二年,士开虽死,齐室亦亡。呜呼!奸佞之难去久矣!何进、高叡,不惜陨身破家,为汉齐社稷计,而张让、士开以谈笑一言,变如反掌,忠良受祸,宗庙为墟。乃知背胁瘭疽,决之不可不速;虎狼在阱,养之则自贻害。可不戒哉!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