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回来……”双秀出门一边跑一边喊,一直到大门口才追上父亲。
“爹,啥事早饭也不吃就要走?”双秀跑到大门前拦住父亲,见父亲脸色憔悴、消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秀,你怎么来啦?快,快回去,别让你婆婆为你担心。”徐大根向女儿摆摆手说。
“爹,我看你比过去瘦多啦,是不是……”双秀心疼地问。
“秀,你回去吧,爹……没事。”徐大根见了双秀现在的这个家,心里为双秀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双秀的脸上还带着委屈,所以他随口又安慰双秀说:“秀呐,你看你那个家多好哇,比你原来丁家坳村不说强白倍,十倍总是要强的。”
“爹,看你这话说的,啥强不强的?住惯的山坡不嫌陡,捏惯的锄头不嫌重,谁过得惯现在这生活?”
“好好,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就别再任性了,快回去吧。我的事你别担心,我去场上吃碗凉粉就回家了。”徐大根这次没有见到亲家,该说的事没有说成,肚子里还悬着半颗心。但想到村里的那位对双秀还没有死心,双秀也还没有完全放得下去,就不想在女儿面前再说什么,让女儿不高兴。婚姻这种事啦,不死心也好,放不下也罢,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爹,你进城来肯定有啥事吧,怎么啥也不说就走了。”
“这个……你孩子家家的,不该问你就别问了,回去吧,啊。”
“你不说我就不回去。是不是丁歪宝又来找你麻烦啦?”双秀猜测地问。
“你看你这孩子,我还真犟不过你。”接下来徐大根只好把昨天丁歪宝带人上山砍树、乡政府重新决定的事向女儿和盘托了出来。
“爹,这事你要小心。我看姓尹的这家人有些靠不住。你就别指望他们能帮啥忙了。”双秀紧锁眉头思忖了一下告诉父亲。
“你说啥,靠不住,别指望,我……我把你……”徐大根听了双秀这话,急的脸上冒青筋。自己把一个姑娘搭进去,就是希望找一个比丁生发大的政治靠山,就是希望把那几棵树夺回来。现在人搭进去了,换来的却是一个靠不住,别指望?难道过去的一些担心真的要在自己头上变为现实?“不,不会的,这种事情不会在我头上发生的。我徐大根再倒霉也不可能倒霉到这种地步。”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前天晚上,我见丁歪宝的那个当副乡长的大哥丁生发提着一包啥东西来到尹家。尹红文老公公把我们支开后两人在客厅谈了好一阵。我估计丁生发八成是为这事来的。爹,有些事你是不知道啊。我进尹家后才察觉现在官官相护的事太多了。”
“不管官官怎么相护,这世上亲情的东西总还是要讲的吧?你现在是他儿媳妇,我是他的亲家,况且我们还同过学,在一起当过知青,莫非他连这点情分都没有?”
“爹,现在还谈啥亲情?难道丁歪宝这家人和我们还不算是亲情?结果是啥?倒是应了社会上的那句话:不是亲戚不害人!”
徐大根听到女儿的这番话,本想再说上两句,但想到双秀现在是尹家的人了。只要她能在这个家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当爹的也总算对她有个好的安顿。不能因为纠纷的事给女儿和公公之间制造什么麻烦。所以,他只好对女儿说:“孩子,你回去吧,我是不会再进你那个家的。再说,我想有些事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事情总是会得到解决的。”
“你为啥不进家,不管怎么说,有你女儿在那里,进去吃顿饭总说得过去吧。”
“饭我也不吃了,事情你也别再问了。回去吧。”徐大根说着勉强支撑着自己,慢慢走出大门。
“爹……”双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回去吧,快回去。”徐大根晕晕糊糊地出门向身后扬了扬手。
徐大根离开政府大院,穿过十字路口,像一头失去知觉的老牛,晕头胀脑地在大街上东溜西窜,不知怎么最后窜到了龙门小吃一条街。潮湿狭窄的街道两边低矮的平房下摊接摊,桌挨桌,棚连棚,摊棚中间冒出的白烟黑烟像一个喝醉了的酒鬼,歪歪偏偏的从街的这头拥向那头,再从那头跌跌闯闯地奔向这头;吆喝声、叫卖声、嬉笑声、漫骂声,像村脚白马滩的乌江水,从街的这头滚向那头,再从那头唏哩哗啦甩向这头。这声音,这烟雾,都是里面的小吃惹的祸。凉粉米粉嘟卷子,面条包子肉汤锅;荞面丝,粗豆腐,包圆汤园豆花饭。酸甜辣麻,蒸煎煮炸,这里要啥有啥。重庆成都有的小吃这里有,重庆成都没有的这里也有。就因为这里的小吃品种繁多,味道独特,再加上乌江沿线神秘诱人的风光,这几年龙门县就像着了魔似地,大江南北,长城内处,黑皮肤,白皮肤,黄眼睛,蓝眼睛,天底下的有钱人发疯似地向这里拥来,使龙门县的旅游经济噌噌往上涨,想挡也挡不住。徐大根心不在焉地在街上走着走着,眼前五花八门的小吃让自己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本来这顿饭应该是在亲家那里吃的,应该是在姑娘家里吃的。谁想到姑娘嫁的竟是这样一户人家,谁想到在姑娘家竟然遇到了不该遇到的女人,谁想到这个不该遇到的女人现在竟然成了自己的亲家母?当时媒人上门来提亲,听说姑娘要嫁的是尹红文尹副县长的公子,当初只想到自己找了一个比丁家大的靠山。这回丁家再不敢巧取豪夺了,一高兴就忘记了问一句亲家母姓甚名谁了。如果知道亲家母是杨菊丽,打死也不会把姑娘嫁过来。女人哪女人,这女人到底是用什么做的,风做的,云做的,水做的,还是泥巴做的,钻石做的?怎么天底下男人的命运都让女人去改变?都让女人把男人的一切搅得昏天黑地?不是吗,因为杨菊丽的出现,进了姑娘的婆家连顿饭也不敢吃就只得提脚走人,害得自己不得不到这繁闹嘈杂的地方找东西填肚子。徐大根在人群中东一步西一脚,东一眼,西一瞄,街上的小吃让他看得眼花缭乱,六神无主,不知吃点什么好。走着走着,他正要在一个摊前坐下来吃碗嘟卷子,粗豆腐和荞面丝时,突然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哎哟,这不是徐老爷子吗,你怎么在这里呀?”
徐大根有气无力地顺着声音的方向偏头一看:“是押礼先生啦,你怎么也到这来啦?”
“啥‘押礼先生’?老爷子你别这么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吕大发抬着大肚子,扭动着圆肩膀,晃动着鼎锅大的脑袋回答。
徐大根看到对方那嘻皮笑脸的样子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俗话说男笑痴,女笑怪,叫花子笑他的米口袋。别看他个子那么大一个,黄桐似的,上下一般粗,可开口就带笑,笑起来眼睛鼻子就挤在一堆。他到底是痴还是怪?不过徐大根又想回来,痴也好,怪也罢,他是他,我是我。不在一个锅里吃,管他是啥东西。“押礼先生就是押礼先生嘛,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徐大根强打着精神向对方陪了个笑。
“老爷子,你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押礼先生,我是做生意的。”吕大发解释说。
“别站着说话,先坐下来吧。”徐大根无精打采地在一根条凳上坐下后招呼对方。
“两位想吃点什么,”女摊主见两人坐下来,堆着笑脸问道。
“你不是押礼先生,那你……”徐大根没去注意女摊主说什么,把一束暗淡的目光投向吕大发。
“嘿,这个嘛。现在不是生活好了吗,有些人不是想复古了吗。我就想啊,说不定哪一天这龙门县讨亲嫁女就会把过去的那一套端出来。所以,我闲得没事的时候就翻翻书,瞎乱捣鼓捣鼓,没有想到在你家秀出嫁时还真派上了用场。”吕大发比划着说。
徐大根听到对方甜生生地说了个“秀”字,起了一身起鸡皮疙瘩。这哪是一个男人,实足的女人味:“你说你是做生意的,都做些啥生意?”徐大根带着轻蔑的口气问。
“我嘛,主要做一些中药材生意,像伍背子,金银花之类的。有时候也收购桐子,生漆之类的东西。另外我还建了个水泥厂,反正什么赚钱我就做什么。”吕大发在徐大根面前夸耀说。
从吕大发给尹家当押礼先生到今天见面,徐大根都没拿正眼看过对方。可听了刚才对方的话,觉得面前的这个肉磴子别看脸上挂着一副女人味,能耐还不小,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不少。不过对这样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人,自己既不可能去攀他,也没有疏远他的必要。大家碰在一起,该给对方的礼节还是要给的。“请问你贵姓?”
“免贵姓吕,叫吕大发。”对方扬了扬头回答。
“哦,吕老板,你想……”
“老爷子你别这么叫,我担当不起。哦,你看我们只顾说话了。你想吃点什么。你说,我叫他们端来。”
“我几年没进城了,想不到这龙门县的小吃这么丰富。嘟卷子,豆腐水煮荞面丝,还有粗豆腐,一样弄上一碗就行了。”徐大根说着就从上衣兜里掏出十块钱准备递给摊主。
吕大发赶紧伸手挡住徐大根,自己掏出五十元交给摊主:“这五十元给你,老爷子要吃什么你尽管给什么,把剩余的也补给老爷子。听明白了吗,老板娘?”
“这哪行啦,我……这……”徐大根正要阻止对方拿钱时,吕大发扬了扬手,甩着圆圆的屁股走了。
徐大根没有因吕大发给了五十块钱就大吃大喝,仍然按照原先的想法要了一碗嘟卷子,一碗荞面丝和一碗粗豆腐摆在了桌子上。他刚吃了几根荞面丝,嘴里还在辣肌辣肤时,身后桌子上几个人的议论使他大倒胃口:
“老张,怎么几天不见你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嗨,别提了,说起这事我就有一肚子气……”
“啥事让你气成这样?”
“你说这龙门县是个啥鬼地方?前几天老娘过世,找个停尸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求东家找西家,等我找到地方,尸体都快腐烂了。你不知道我为这事急的呀……”
“说起这停尸的事啦,确实是龙门县城的一个大难题。县城顺山而建,土地精贵,单位也好,居民也好,门前就巴掌那么大一块地方,有的连巴掌大的地方也没有,像停个人,办个事啥的,确实……”
“群众向政府反映几年了,政府早就说要统筹考虑,可到如今还没有考虑出个啥结果,不知他们……”
徐大根听到身后的议论,胡乱吃了几嘴东西,装上补回来的钱,起身离开了农贸市场。他从街子的东头走到西头,抬头看看天色还早,从涪陵到龚滩的上水船一时还不会到码头,就向路对面人多的地方走去。他又一次晕晕沉沉,糊里糊涂地走到一处四四方方,虽说看上去不过二三亩,但在龙门山城也许称得上是大的广场。广场上有规则地种着青草、林木,还有几尊人物、动物雕塑小品。四周是水泥路,中间的十字型水泥路面将广场分成四个小块。广场上方有一处帐棚似的精美建筑,只见不少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不断从房屋门口进进出出。进出的人有的手里端着开得正旺的兰花,有的甩着双手,有的在比划谈笑,也有的像死了人似的哭丧着脸。徐大根恍恍惚惚地走到门口,只见门的上方挂着一条长长的红底白字横幅“龙门县第一届兰花展。”他看着头上的横幅,再看看别人手里端的兰花,心里有些犯糊涂:“这兰花也值得展销吗?”他好奇地跟在别人后面走进屋子里,在浓浓的香气中抬头向四周扫了一眼,吃惊得使他差点惊叹出了声来。这里摆放这么多兰花干什么?人不能吃,猪不能喂,烧不能烧,把它放到这里有什么用?整个屋子除大门口,连四面的窗子都被兰花遮住了。这些兰花有高的矮的,有绿的黄的,有的开得正旺,有的正打花包,有的刚发出新芽。他好奇地走到几个正在对着一盆兰花侃谈的人们面前,发现他们在为一盆兰花讨价还价。
“你这盆花出价多少?”
“二十万!”
“太贵了吧!”
“你是不懂货还是故意找岔子?你知道吗,我这是大雪素。在重庆、昆明要卖一百万,二十万还嫌贵?”
“我知道是大雪素,可这里不是重庆、昆明,这是在龙门。这样吧,我给你十五万,同意就成交,多一分我也不干。”
“好,成交,我看你这人对兰花也有些知底。”
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是西装革履的买卖双方一个递出装钱的皮箱,一个将花架上称为“大雪素”的兰花盆小心翼翼地递到对方手里,整个交易就算结束。徐大根看着这一切,鼻梁下面那张大嘴开着一个小黑洞半天合不拢来。想不到他妈的一棵烂草草比黄金还要贵出几倍出去。是买花人脑子进水了还是中了邪了,花他妈的十五万买那玩意到底是为了啥?如果这玩意这么值钱,那丁家坳村还不一夜就成百万富翁?村子后面的青冈林里,白沙坡上,哪里不弄他个一捆两捆?徐大根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也许这是有钱人专门做手段给别人看的。他从人群中出来,又信步来到右边靠墙脚的几个人中间,见两人正在对一棵不到三寸高的当然更没开花的绿苗苗进行轻松交谈。一个要五十万,一个给四十万。要的不降,给的不增,两人闹得僵持不下。徐大根看到这一切,全身的血液都往圆圆的脑袋喷涌,差点没惊得昏倒在地,“邪门啰,邪门啰,现在啥都变得邪门啰。”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背着手低着头离开了那几个人。刚走没两步,就被旁边的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瘦小伙叫住了:“老爷子,你是来买花还是卖花?”
“我既不买花也不卖花。”徐大根不理不睬地只顾走路。
“你不买花,也不卖花,你来这里干啥?”小伙子把头伸出老远对着他背影说。
徐大根心里本来就想不通自己的亲家为什么会和丁生发搅在一起,并且还在私下叽叽咕咕密谋事情,现在受到小伙子的奚落,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他转回到小伙子面前,瞪着一对圆圆的小眼:“你以为你这是啥玩意,我那里……”他想说我那里比你这稀奇的兰花多的是,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不屑一顾的瞪了小伙子一眼,才向门口方向走去。刚走到展厅中间花架子旁边,就见吕大发和自己的亲家尹红文一前一后进了大门。尹红文一进屋,里面的人都向他点头,哈腰,陪笑。这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也到这种地方来啦,难道他也喜欢这一口?他赶快闪在花架后边,让他们两人到人多的地方去。他这次进城本来是打算把自己和丁家的事告诉亲家,让亲家在这件事情上帮一把的,但没想到尹红文竟然也和丁生发穿着一条连裤裆。所以,徐大根不想让对方在这里碰到自己。等尹红文走出一截后,他才从花架子后面出来,快步离开展览厅。
徐大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上水船应该到了,便小跑似地顺着石梯坎很快来到码头,刚上船,脚底下的机器就突突突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