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好不容易去了一趟县城,却摊上了三件挠心的事。一件是过去和自己一起插队的女知青现在成了自己的亲家母。这事要是让老伴知道,她会怎么想。一件是过去的同学,现在的亲家尹红文竟然和自己的仇人丁歪宝、丁生发勾搭在一起,难道自己的那几棵树就真的没办法拿回来啦?另外就是想不到山里面的那些草草还那么值钱。值钱是值钱了,但怎么才能把它变成钱呢。再说,这些值钱的小草山后青冈林有,白沙坡有,黄狗箐里更是不少。如果那几棵树拿不过来,不就白白的把钞票送给人家吗?就像双秀说的那样,尹红文这家人看来是靠不住了,今后两老的生活看看能不能在兰花上找到一线希望。
吃过晚饭,他脱去进城穿的中山装,换上那件陪伴他多年的黄里透黑的棉衣,嘴上刁着一尺多长的铜嘴辣烟杆,心事重重地就要出门。
“天黑了,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妻子素梅围着锅灶一边洗碗一边问。
“我去村长丁老大家找几张报纸看看。”说话时双脚已经走出了厨房门。
徐大根借着两边房子里透出的微弱灯光,随着那双半新不旧的解放鞋与贼亮贼亮的石板路碰撞发出的嗒嗒声,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位于村子中部的丁老大家。
“徐老弟来啦,快坐下来弄两杯。”徐大根进屋,村长丁老大正在和沙焕喝酒。
“嗨,你看我……哪还有心思喝酒啊?”徐大根唉声叹气地在一条小板凳上坐下来。
“你今天是怎么的呢,那张脸像被霜打似的,是不是今天进城被亲家把你灌醉了?”
“别提了,提起这事我这心里就……”
丁老大见徐大根心里不好受,估计今天进城没弄到啥好事,便改口问:“你今晚到我这里来……?”
“我来看看你这里最近有没有报纸送来。”
“我们这里的报纸呢,这么多年来就是为你徐大根一个人订的。喏,前个星期秀丽去乡上背了一捆回来。你自己去翻吧。”丁老大想把徐大根瘪下去的气提起来,伸手指着供桌下面的一捆报纸故意说。
“你以为这是啥好东西?到你手上的报纸都是半年以前的了。村子里除了我徐大根谁爱看你这玩意。再说,让你看你也得会看啦?”徐大根嘴里说着,脚步已经到了供桌面前。他弯腰把捆得严严实实的报纸抱在怀里。回到丁老大对面坐下来,慢慢解开绳子,顺手从里面抽出一张《龙门周报》拿在手上。
“是呢,我丁老大没读过书,认不了几个鸡脚窝,哪能和你这个大知识分子相比呢?”
“那是。想当初我也是学校的高才生。只是如今虎落平原罢了。”徐大根眼里看着报纸,说话带着几分清高。
“可惜啊,可惜你这个高才生……”
“算了,没心思和你斗嘴。我该回去了。”徐大根抱着报纸起身要走。
“走啥呢,我正准备找你呢。不管怎么说,这丁家坳村你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有些事也想和你商量商量。”丁老大顺手从后墙边拿过那杆三尺多长的辣烟杆,从身上摸出一把碎烟叶装进烟斗,再用粗黑的大拇指轻轻摁了两下。沙焕机灵地在旁边掏出打火机咔嚓一下,腾腾的火苗一下冲向烟斗。这边火苗停下来,丁老大的嘴里同时喷出一股熏人的浓烟。
听丁老大说有事要商量,徐大根重新坐了下来。
“你们有事先谈,我就走了。”沙焕见徐大根和丁老大有事要商量,自己知趣地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你走啥呢,坐下一块儿说说。”丁老大把烟杆抱在胸前说。
徐大根最近听说沙焕经常往村长家跑,对秀花有那么点意思。刚才进屋见秀花那眼神,看来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不过还未能从小伙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是看不起秀花,还是不愿表露点啥?徐大根的内心还是觉得小伙子不错。昨天在山上要不是这小子跟着去,还不知道会弄出啥事来。哎,我也是癫疙宝穿腿裤,蹬打不开呀。没办法的时候也只能是瞎子吃皮蛋,不认黄了。早知他尹红文是那一路货色,又何必把双修嫁给他尹家呢。
“老哥让你坐下你就坐下吧。”徐大根对沙焕多了几分慈悲心肠。
“今天呢,郑县长来到我们村子,给我讲了一些我从来就没听到过的道理……”
“郑县长,哪个郑县长?”徐大根吃惊的问。
“龙门县还有几个郑县长?就是县政府掌锅勺的那一个呢。”
“他那么大一坨官到我们这穷山沟来干啥?”
“听说是为啥案子,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沙焕接过去说。
“郑县长来呢,主要还不是案子问题。主要还是为我们村的发展问题。你说一个县长都关心到我们村子来了,我还能就这样混下去吗。这个呢,我也想了好长时间,可心里就是不知道该咋办。今天听了县长一席话,眼睛总算比过去亮了一点。”丁老大有板有眼地说。
“他都给你说些啥?看把你高兴的。”徐大根关切地问。
“县长说些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办?”丁老大把烟嘴重新塞进鼻子下面的小黑洞里。
“至于怎么办吧,我倒是想到了一棵草……”
“你怎么也想到草了呢?你怎么也和我想到一起了呢?”没等徐大根说完,丁老大就激动地接了上去。
“怎么的,你也有这个想法?”徐大根问。
“严格地说呢,这不是我的想法,是郑县长的想法。我觉得郑县长今天给我们指的这条路呢,可以试试看。”丁老大说话,总爱在后面带个“呢”字,村里也有人戏称他叫“呢村长”。
“我也觉得这事可以试一试,先不要种多,种个十来亩。如果赚钱,第二年再扩大。”沙焕在侧边看了看两位老人后参谋道。
“啥?种十多亩,试一试能种那么多吗?”徐大根有些怀疑。
“这样,沙焕你拿个方案,如果开始其他人不同意呢,就在我们三家人的土地上来试。十多亩咋算多呢?我还想第一年要种就种他个一大片,十多亩多啥呢。”丁老大问徐大根。
“你们打算种那么多草干啥?”徐大根有些糊涂,想进一步探个根底。
“种草还能干啥,喂牛噻。郑县长说,龙门县要成为养牛大县呢,首先要解决好饲料问题。他见我们后山土质不是那么肥,种粮食群众富不起来,建议我们把山上的土地都拿来种青草。这个草呢,一年可以割三次。要是种得好呢,每亩地一年可收入一千五。我们这里水路又方便,青草一出来,就可以用船运走。你说这样好的项目,我们怎么不试呢?”
徐大根听到这里,略微向前的腰向后缩了一下。原来他还以为郑县长也看上丁家坳村后山上的兰花了呢。不过栽兰花这个项目还没有最后落实之前,种黑麦草这件事还是可以一试。一亩收入一千五,自己山上那十亩地一年不就有一万五了吗。当然,如果丁老大能把村里仓房租给自己,到时候黑麦草也可以种,兰花也可以栽。他想了想对丁老大说:“老哥啊,我今天来也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你先别说你的事,我刚才讲的事呢你得给个话。如果你们没有啥意见呢,过几天我就开个群众大会。先把这个政策宣传下去。沙焕回去给我写个方案,方案上除了种草的事呢,发展五背子、生漆、桐子的项目也列上。我看我们这个村再没有个动作呢,我这个村长也该歇脚了。”丁老大看着徐大根说。
“我看还是先开个会吧,会开了以后啊,看看村民们是啥反应,如果能干就干吧。”徐大根表态说。
“这个事就这样定了,找个时间开个会,听听村民们有啥反映。你说吧,你有啥事。”丁老大把长长的烟斗从地上抬到桌子边,嘴里又开始巴嗒起来。
“这个事情嘛是这样的,我想租用村子东边那间老仓房用一用,你看……”徐大根用试探的口气问。
“那怎么行呢?那是啥地方,那是我们村的人民大会堂。村里开个会,办个事啥的都离不开它。把它租给你呢,今后村里搞个啥活动的咋办?你租它有啥用呢?”丁老大啪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后对徐大根说。
“看你老哥这话说的,你那破仓房一年有几次能派上用场?落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又不是白要你的,我给你租金,村里有了这笔收入,今后办点啥事也方便一些。”
“你说啥呢,破仓房?你打听打听,龙门县两千多个村子能够把过去的破仓房留下来的除了丁家坳村你就找不出第二家来。”丁老大听到“破仓房”三个字,心里极不是滋味。
“破仓房你是留下来啦,可是房还是过去那间房,人还是过去那个人。就像那铁箱箱里唱的那样,‘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你就不想想村里有个啥变化吗?”徐大根这话听起来轻言慢语,却像一颗毒针一下扎进丁老大的胸膛。
丁老大最怕别人提到村里的变化问题。这是对他几十年功劳苦劳的全盘否定哪。村里没有变化能怪自己吗,要搞个啥,发展个啥,上级啥时候派个人啦啥的来过这里?不要说派人来,拿钱来,就是村干部会乡里也几年不开一次。要不是今天啥风把郑县长吹来,就连种草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起来哩。名上说村里出了个副乡长,这个副乡长啥时候把上面的政策拿来这里传达过,动员过。不仅不传达,不动员,有时还尽找夹脚鞋给村里人穿。你徐大根的山林纠纷不就是穿夹脚鞋穿出来的吗?现在你竟敢说我领导这几十年没有变化。
“我看两老就别说了。今晚我们坐在一起,不就是商量今后怎么办吗。”沙焕见两人脸色不好看,在侧边劝解说。
听到沙焕站在对方立场说话,徐大根的脸上又增加了一层乌云。他见丁老大没话说,继续追问:“老大你给个实话,这房子你租还是不租?”
“不租,咋的,难道你还能把你那个县长亲家请来压我不成?”丁老大本来心里就装满了气,听到徐大根硬邦邦的话,更是气上加气。
“不租就不租,你提哪干啥?难道除了张屠户,我就会吃浑毛猪了。我就不相信你在桌子上还能唱出啥大戏来。真是的。”徐大根说着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你……”丁老大嚯地站起来用手指着徐大根消失的背影。
不知是哪股筋没接对,今晚三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