薅完包谷的二道草,地里的活路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早饭后,徐大根进屋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衣,别着烟杆正要出门时,被双秀叫住了:“爹,你又要去哪里?你把几棵树栳回来就算啦?趁现在农闲赶快叫人把它改成板放到屋里不是更好吗?摆在外面时间长了就没啥用了。”
“等我去县上把款贷来我就喊人改木料,耽搁两天不碍事。”徐大根一边向门外挪动脚步一边回答。
“你要去县上就叫双秀和你一起回去。”素梅看着双秀对男人说。
“娘,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回去。”双秀把头偏向一边。
徐大根听老伴这么一提醒,转身回到堂屋:“你看我把这事给忘了。秀,爹要去县上找他们说说贷点款,你就趁这个机会和爹一同去吧。你在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
“爹,娘,你们都劝我回去,是不是我在家里……”
“你这是哪里话!谁不希望你住在家里,但这像话吗?”父亲说。
“是啊,你在这里不回去,今后有些事就更不好说了,何况你的身子……”
“啥,秀已经……”
“已经两个月了,家里营养又不够,到时候……”
“既然是这样,就更应该回去了。”徐大根劝道。
“爹,娘,不是女儿不回去,我是想看看我在这里他那家人是啥态度。你看我回来快二十天,他那个家像没我这个人似的,也不会来个人过问过问。”
徐大根在屋里转着圈想了想说:“嗯,秀的这个想法没啥错的。他妈的尹家是人,我徐家就不是人啦,凭啥我们要求他?先住着再说,看他来不来喊。”女儿在尹家的情况老伴已经告诉他了。他觉得这门亲事开的总有点那个。当时媒人几次来家里说得好好的,彩礼、酒席、嫁妆也算过得去,谁知道刚把人送过去就来个瞎子吃皮蛋不认黄了。本想依靠他家能伸伸自己的冤屈,哪晓得他不但不帮,反过来还与自己的仇家串通一气。这口气要说咽下去是咽不下去的。男人、公公对双秀不管怎么地还说得过去,为什么婆婆也是这副嘴脸?虽然自己穷了一点,吃穿住行不如你城里人,但毕竟两人过去还有过那么一段……而且……“就这样,双秀还是在家给你娘当个帮手。他不来人,你就不回去。”
徐大根离开家,来到仓房细心地看了一遍,刚才在家里的郁闷一下不在了。房子是破了点,但还能修。换上几棵椽子加上几片瓦,把四面断墙推倒,装上木板,里面用木条隔成几个小间,一个小吃店就基本出来了。房子左侧靠江边的是一块荒草地,在那里搭上兰花棚,前面那块晒场足有两间房子大,可以提供上百人的吃饭喝茶场地。现在关键是贷款问题。没有钱,房子修不好,花棚搭不成,停尸房建不了,一切希望就会变成下面的乌江水,白白流走。
他在房子周围正看得起兴,突然发现从乌江鲁居峡方向下来一条小木船。下水客船还有一段时间到这里,他想试试小木船能不能把他捎一段水路:“喂,划船的老哥,捎我一段路行不?”他把双手拢在嘴上大声向船上喊,对方没答应。他快步跑到江边站在由几墩大石头砌成的简易码头边再次冲着小船:“请捎段路行吗?”
“你等着,没问题。”小舟上的人顺水把话漂过来。
得到对方的许可,脸上充满着欣慰的笑。这个人还算是个善良之辈,初次相会就这么客气。正当他对船夫的人品在心里大嘉赞赏时,小船已经来到他面前:“原来是老沙呀,我就说呢,怎么就这么痛快答应了呢。”撑船的原来是鲁居乡政府的老沙。
“不是你老徐,我能随便捎人呢?上来吧,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又要去告状?”老沙把船划到江边,戏弄他说。
徐大根向船头纵身一跳,小船摆动了两下。他双手用力撑住船舷,一屁股坐在船头笑嬉嬉地看着老沙:“看你说的,好像我成了啥告状专业户了。”
“难道你还不是鲁居乡的告状专业户?鲁居乡谁有你告状时间长,告状时间多。要不是县长站出来撑腰,把你那颗钉子拔掉,你还不继续告下去?”老沙以一种嘲讽的口气对他说。
“这话你算说到点子上了。过去我就给你说过,这天底下一定会有农民说理的地方。我就抱着一个理,不把官司打赢我誓不罢休。最后结果怎么样,只要有理,怕啥?”
“老徐呀,你在这件事上吃的苦头不少啊,不过现在好啦。你那块心病也算落下去了,我看你的脸色也比过去精神多了。”老沙划着双桨,两眼直视着前面的江流,脸色由同情转为欣慰。
“咋不是呢?我这人啦,这把骨头还算硬实。最可怜的是我那弱不禁风的婆娘,平白无故地挨了那畜牲一脚,现在落得个七病八脱的身子。算啦,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啥。接下来呀,是看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徐大根这么信口说着,轻轻挪动身子,背朝老沙,面朝江头。停顿一下后突然问:“唉,我说老沙,乡政府到县城有公路,你们那些官员平时到县城不是都坐小车吗,你怎么自己划船来啦?”
“坐小车的是官员,我是啥?连个扫地的都不如,轮得上我享受那玩意?我老娘病重,没办法,找熟人借了这条小船划了来。”老沙有些不平。
“哦,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呢,我就说你怎么弄起这东西来呢,刚才我看见是你划船下来心里就有些奇怪。不过啊,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但我从书报上也看过一些文章,现在官兵的距离,城乡的距离,工农的距离那是太大了。过去我没在意对我不关痛痒的这些事。管他娘的啥大小,自从我遇到那些事后,我才明白报纸上为啥要报道这些事。”
“你呀,知道的只是一些皮毛。有些事啦你根本想也想不到。我在乡上这么多年,啥事没听过,啥事没见过?开始心里还闷着一股气,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老娘得的是啥病?”徐大根关切地问。
“老毛病啦,肺气肿。”老沙脸上露出一丝轻痛。
“老人高寿?”
“八十三啦。”
“这个岁数也是个坎啦。她跟谁住在一起?”
“跟谁,还不是跟我婆娘在一起。表面上我家是城市人口,实际上呢,比一个农民还不如。三个兄弟和兄弟媳妇都下岗没事干,四个弟兄就我日子好过一点,有时候我还要接济一下那三个兄弟。”
“你今天不说,我还不知道你过的是这样一种日子。唉,你累了吧,我来替你划两下?”徐大根征求对方的意见。
“算了吧,顺水船累啥。”老沙继续扭动着身子一前一后的摇动双桨。
“啥算啦,来,你休息一下。”徐大根说着就起身去接双桨。身体的挪动,使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
“慢点,要注意江边的焦石和前面的漩涡。”老沙也想坐下来抽支烟歇口气,顺手把桨递到徐大根手里交待说。
“看你说的,乌江边的人还怕你这玩意?”徐大根成竹在胸地回答。
江上,簇簇清风犹如巨龙喷出的云雾,一团接一团地向徐大根迎面扑来。舟船过处,锦带似的江面泛起弯曲而规则的微波。随心所欲而又漫不经心地翻卷到两岸,怪石嶙峋的江岸不断吞灭江面送去的浪花,希望有所作为的雪浪面对怪状奇石,再也无力继续施展。然而,再强大的顽石,离开浪花所及之处,也无法抵御铺天盖地风卷而来黑压压、一片片的看起来青翠欲滴,羞怯娇柔的竹林侵蚀。郁郁葱葱、密密麻麻的竹林时而在微风的摇动下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不断向江面过往舟船含笑展示着自己的心扉,时而恰似一个包袱沉重的家庭妇女,既要承担在她头上奇峰悬岩之间,峭壁林木之间活蹦乱跳的猴子的抚养,又要吸纳从头上断岸之处犹如尿童撒出的清清泉水。徐大根摇着双桨完全沉浸在乌江两岸美的旋律之中。宽阔的素练似的江面远处,一条拖轮迎面而来,才使他回过神来:“假如这江面的两岸有条路啥的,就凭这龙门峡、丁家坳峡、鲁居峡两边的景色,不知要给龙门县带来多少财富。”徐大根若有所思地说。
“我说你这叫碰到秀才就说书,碰到屠户就说猪,医好疮疤忘了疼了。刚把自己的事情摆平,就想去操别人的事,县上的事是轮得到你操心的?”老沙挖苦他。
“啥书呀猪的,我这不是叫那啥触景生情吗。”徐大根嘴里这么解释,脑子里却冒出一个不太清晰的影子:“如果有条路啥的,县上有多少财富自己管不着,兴许还会给自己带出点啥来。”
“我还没问你,你到县城干啥,看你姑娘?”
“看啥姑娘?我是去向银行贷点款。”
“贷款?贷款干啥?”老沙惊问。
“干啥还没想清楚,先把款贷来干啥都行。”八字还没一撇,不愿说出真情。
“你看你又在我面前打埋伏了不是?没有项目贷啥款,再说你一个穷得叮挡响的农民,银行凭啥贷款给你?”老沙泼过来一杯凉水。
“看你这话说的,银行又凭啥不贷给农民?”徐大根有些不服。
“我说你呀,身在小山沟,不知大世界。你见过哪家银行把钱贷给农民?”
“银行的钱不贷给农民贷给谁?”
“告诉你吧老徐,天底下最最嫌贫爱富的就是银行。你越富,他们追上门来送给你。你越穷,他们就千方百计躲着你。凭你那熊样,别人躲都还来不及。”老沙这回泼过来的是一盆冰水,把徐大根淋得全身发抖。
“这么说我这款就真的贷不成啦?”徐大根的底气有些不足了。
“成与不成你去试试就知道了。”老沙告诉他。
“当然要去试,不试我这心里就踏实不下来。老沙你看,江边摆放那么多小船,那些人在山上干啥?”来到龙门峡出口,快到县城时,徐大根发现自己左边停靠着不少船只,一些人头戴黄色安全帽在离江边不远处乱攀乱爬。
“你刚才不是说这两岸景色迷人吗,这些人就是为这景色铺路搭桥的。”
“你把话说明白点,啥铺路搭桥,我有些糊涂。”
“县上为开发乌江两岸的旅游线路,准备从县城龙门峡的入口处顺江修一条栈道到鲁居峡。”
“这么说这戏就开始啦?”徐大根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徐大根和老沙在小船上一个划船观景,一个面带忧愁,不知不觉就到县城江边。老沙接过桨橹将小船靠近沙滩,用绳子牢牢地拴在岸上,相互打了一声招呼后各自分手了。
徐大根兴致勃勃地来到龙门县工商银行,把烟杆别在腰上,来到玻璃窗前,对着小碗那么大窗口问里面的一个小伙子:“同志,我想找你们贷点款,你看……”
“你说啥,贷款?”小伙子轻蔑地看了徐大根一眼。
“是的,我想贷款搞个饮食项目。”徐大根满脸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是干啥的?”小伙子头也不抬,只顾注视着面前的一台小电视机。电视机上没有图象,只有密密麻麻的数字。
“你问我吗,我是丁家坳村种地的。”徐大根想尽量把态度放得缓和一些。
“我们这里没钱,你去街上看看哪个有钱就找哪个贷吧。”小伙子话音刚落,里面看电视的男男女女都抿嘴嘲笑了。
“我日你祖辈先人,你贷就贷,不贷就算球。你娘的神气啥,你祖辈那个年代你龟儿子照样是农民。”徐大根见自己被年轻人戏弄,刚才满脸柔和的颜容即刻消褪,跟着来的是额上青筋暴突,两眼火冒金星,怒冲冲地大步走出营业室。
徐大根被工行的工作人员气的走在街上牙齿咬得只差出血。他听老沙说过,天下的银行不只一家,他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从工行出来没走出多远,就进了建设银行营业厅。他小心翼翼地委婉而又十分明晰地把自己的来意向里面的人说了一遍,就被里面的人递了个眼色,让保安把他当作疯子轰了出来。按理说连续受了两次污辱,就应该知趣了,可他一心想到自己的小吃店,想到那几万、几十万一颗的兰花,贷款这事还是不愿就此罢休。他就不想相信,偌大的龙门县就找不到自己需要的三万块钱。然而,使他感到失望的是自己的事早被老沙这家伙算的丝毫不差。他跑完龙门县的所有银行,得到的答复只有两个字:不贷。他心灰意冷,像害了大病似地在街上乱走乱窜,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他只顾低头走路,在农贸市场门口与一个急冲冲过来的大胖子撞了个满怀。他正要向对方道歉时,对方先开口说话了。
“哎哟,这不是徐大叔吗?”对方一见他就把眼睛鼻子挤在一堆。
“是吕老板啦,怎么又碰到你啦?”见是吕大发,徐大根的脸色马上放了下来。听双秀说,这个人和尹红文经常勾混在一起,看来不是啥好鸟。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怕见我似的。”对方还是满脸的笑。
“哪里哪里,我是说……看你忙成这样,有啥急事?”
吕大发把嘴贴在徐大根耳边轻声说:“我那婆娘昨晚在医院死啦,我得去看看。”
“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好像没事似的,你还不快去呀?”徐大根那急样,好像在医院死的不是别人的婆娘,而是他自己的婆娘。
“你看你,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嘛,有生就有死,这就叫新陈代谢。”对方满不在乎。
“啥?你就这样对待你女人?”徐大根表情十分严肃。
“你叫我咋对待,她一天在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不动不跑有保姆,你说我要咋对待?”听他那口气好像自己还受了委屈。
徐大根对这样的人看也不想多看一眼,扭头就走了。吕大发不知心里到底在想啥,徐大根的离去好像比自己婆娘死了还着急。他胳肢窝挟着一个小黑皮包赶紧追到徐大根前面:“徐大叔,你咋就走啦,我还没问你到县城来干啥?”
“你赶紧去处理后事吧,我的事你不要管。”徐大根觉得这人也太那个了,催促吕大发。
“我那事不打紧,有人在那里守着,还是说说你的事吧。”对方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徐大根见对方纠缠不放,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事反正他也帮不了啥忙。他既然愿意听,说说也没啥关系,让他明白了也好让他去料理死去的女人:“我的事啦,你也不会有啥灵方。”
“你还没说呢,就知道没灵方?你说出来兴许我还能帮一帮呢。”
“我要贷款,你帮得了吗?”徐大根藐视对方。
“贷款,贷款干啥?”吕大发前次就听丁生发说徐大根要在城里建停尸房,这事不是被弄下去了吗?难道这徐老头子还不死心,还想贷款干这档子事?。
“你别问我干啥,你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不怪你。”徐大根故意挑逗对方。
“不过,能帮不能帮,你先得告诉我你贷款干啥?”
“栽花,盖花棚。”徐大根看着街对面高楼上的大钟回答。
“看你那眼神,好像我吕大发是一文不值了。你要贷多少?”
“八万。”徐大根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街对面随意回答。
“嗨,我以为要多少,不就八万吗?小事一桩,啥时候要,现在?”吕大发那两颗绿豆大的小眼珠动了动,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么说你还真能办?”徐大根有几分疑虑。
“八万块钱还用去找银行,你只要说啥时候要钱,我直接送去。”
徐大根开始还对吕大发有几分小视,想到八万块钱的事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答应了。脸上一下露出几分笑意,对吕大发肃然起敬起来。当然态度的改变并不直接缘于那八万块钱,而是他的小吃店、兰花棚有希望了。特别是在到县城的路上看见政府已经开始修乌江栈道,如果栈道能修到鲁居峡,今后游人多了,自己的生意不就来了吗。但没有资金垫底,这生意如何做下去?为了自己的生意,为了自己的兰花,更为了自己未来的希望,他不得不在吕大发面前低头矮三分。再说凭啥看不起对方,不就因为他死了女人而表现出若无其事,对自己的女人傲慢不逊吗?也许就是他说的那样,女人自己的命薄,没福气享受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人要死谁也拉不住?人死了早看一眼晚看一眼又有啥?“你看这事我怎么能麻烦你呢。”徐大根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话就见外了,啥麻烦不麻烦的,你我谁跟谁?说吧,啥时候要,干脆点。”
“这个……我想……”徐大根还是不好意思开口。
“你徐老爷子今天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我这里还忙,人在医院躺着,我还……”
“这样吧,过几天我来找你。”
“不用你找,我直接给你送来。”
“这手续……”徐大根还是有些不放心。
“啥手续不手续的。这样,你不放心就写个借条摆在那里,事情就这样定了。你忙你的事,我走了。”吕大发嬉笑着看了徐大根一眼,为对方轻而易举进入自己的圈套而暗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