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急转直下。
五妹被捕并作了坦白的当天晚上,夏家竟就发生了后来被传播人称之为“凶杀案”的事件。
其实也不过是一桩事件而已。
家短里长,父子争执,夫妻反目,斗殴失手,后果不十分严重,跟凶杀是一点也不沾边的。
我们可以再回复到那个现场。
正月十五。农历。
鞭炮是已经开始响起来了,只是还没连成片,因为刚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夏家根本就没有吃饭。
五妹被捕了,大大跑到派出所去了,夏妈的颈椎病和腰椎病同时发作,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没人做饭。
夏妈的颈椎病和腰椎病是在夏厂长的一顿闷闷的老拳之下,同时并发的。夏厂长打起夏妈来,从来不用家伙,也很少用巴掌,一般总是使用拳头。拳头打人跟用家伙打人不同之处,主要在于拳头打下去的皮肉,一般不太留明显的痕迹,不破皮肉,却够你疼好几天的。夏厂长打老婆打了几十年,已经打出经验来了。他在向派出所报案之前,用这一对饱饱的老拳打得夏妈不得不首先坦白了自己私藏五万巨额私房钱的罪恶,接下来又不得不向自己的一家之主作出了保证,这个保证就是当公安局人员前来调查的时候,她要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有把这笔钱送给过五妹。夏厂长是这样苦口婆心地教导自己的老婆的:
“你要是说你把这钱送给了五妹,那么你就是把我送到了死地,因为我是向公安局报了失的。我要是落了个诬告罪,那就是你害的,是你把我送进了监狱。反正是蹲大牢,我去监狱之前,一定先打死了你。”
当然他也涕泪交流地说了许多软话:
“你要知道,我们两个老的,都已经快六十了,无所谓。可你这个儿子,我们的独养儿子大大,他在厂里还不是全靠着我?你想想,像这样的傻瓜,不列为下岗工人,不就是靠了你老头子的这点力道吗?我要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什么毛病,那么,墙倒众人推,这世界上有多少势利小人,最后遭殃的还是你儿子!你说,你是要一个已经离过婚的打工妹呢?还是要你自己的儿子大大?”
经了这一番系统家庭教育的夏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接受了公安人员的调查。她像背书一般地说:
“我又老又病,糊里糊涂,存折什么时候丢的,不清楚。”
夏妈对法律一无所知。以她那的确已经有点糊涂了的脑袋想来,五妹反正没有花去那存折上的一个子儿,关上几天,还是会放出来的。她不知道就她这么“丢失存折”的一句话,就足够把五妹打进劳动改造的监狱起码三年,她当然更不会想到那个乡下来的五妹,居然也会凭着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体谅到她的处境,为了帮她解脱而顺着她的思路认下了这个盗窃罪!
糊涂的夏妈却生下了一个其实并不糊涂的儿子。夏大大一听说五妹被捕,马上就赶到了拘捕五妹的派出所。他在门口哇哇乱叫,大吵大闹,说的就是一句重复的话,那就是:钱是我给的,钱是我给的。公安人员让他做了陈述笔录,他就同时补充道,我是夏家儿子,钱是我挣的,我是可以拿的,我是可以送人的,是我送给了五妹的,我是要用这钱,来跟五妹结婚的,说了许多,引得派出所的人都忍不住笑。末了,公安人员让他在他的笔录上签了字,还告诉他说,公安局是会认真调查的,你的五妹,并不一定会判罪,他才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他进门照旧没关门,直扑内室。他看见了他的父亲在顾自抽着烟。他对了父亲大吼大叫说:“是你害的五妹,是你害的。”这时候外面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此起彼伏地连成了片,他还叫些什么,谁也没听见了。
鞭炮忽然又有了间隙,床上的夏妈像是要抓紧了这个空当似的,颤魂巍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定是没有完全清醒,她竟然径直地走到了她平时避之不迭的夏厂长面前,说:
“我想通了,我不能不要儿子,我不能不要五妹,我现在就去找派出所,我去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夏厂长一记重拳。
夏厂长这一重拳与其是击向她,还不如说是出于对刚才儿子那顿大吼大叫的忿恨。他这一拳打得不太符合他的规律,正中夏妈的鼻梁,夏妈口鼻冒血,一声不吭地跌了下去。
几乎是在夏妈倒下去的同时,夏大大如一头猛虎般扑向他的老子。
同样的道理,大大扑向他老子,与其说是因为见到了母亲被打,还不如说是出于刚从公安局里出来的那份愤恨和窝火。他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自五妹。
父子俩扭成了一团。
夏厂长完全占了上风。夏厂长的双手像一把钢钳一样死死掐住了自己儿子的脖子。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面闪过了儿子手上拿着一张写着从九〇年一月开始的账单,如同念圣旨般向他念着的那个场景。他嘴里嘶嘶地低吼着:“逆子!逆子!”手下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量。夏大大没有父亲那样熟练的格斗技巧。他被掐得双手乱抓,无力的巴掌劈里啪啦地打在他父亲结实的身躯上,一双脚硬撑着左右乱踢,整个身子都发了软。
就在这个时候,夏妈突然从地下爬了起来。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小板凳。她用那板凳向自己的丈夫狠狠地砸了下去。而就在夏厂长头上迸出鲜血、双手一松的瞬间,夏大大抬腿一踢,硬邦邦的皮鞋头便踢中了他父亲的裤裆。
我们的小说又回到整篇小说的开头了:隔壁1302室内的顾怜怜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皮一麻,她虽然在看着电视,但是却感觉到了1301室的异常。她鬼使神差地走出自己家,推开夏家那没关之门,看到了《水浒传》里面的被杀的官兵一样的夏厂长,满头满脸鲜血,双手捂着自己的裤裆,躺倒在他自己家的地板上,他的左边和右边,对称地均衡地站着僵立着的夏妈和夏大大。
小说不需我再写下去了。每一个聪明的读者,都可以创作出一个完满的结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