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还没有来,不过他来不来也无所谓了。只有孙女王琼仍在焦急地等待。
王通森也没有去看朱立秋,不光因为郭向东他们劝阻,主要是不可轻易离开自己的孙女。
王通森对前景、对整个局面感到乐观。通森公司在山西的分公司的队伍已经到达南庄,钻机在勘探,测绘人员开始测绘,很快就可以打井了。下一步呢,他就要翻盖危房、旧房,再修建阅览室、棋牌室,这等于是他的慈善工程或者叫对南庄乡亲们的回报。
王通森到野外去,去看那新井,究竟打在什么地方;再看那两眼旧井,到底应该加到多深。
野外真好,风和日丽,井架子已经搭起,工人们住的帐篷也搭起,且有载重汽车拉来了粗细不等的钢管……他们大都操着山西口音,也并不认识王通森,但却和他说话;他知道,民工们把他当成了本地的一位普通老农民,充其量凭样子有些文化而已。
王通森和工人们聊了一会儿,自感有些累,便往回走,想回来休息。
回到村委会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他喝了几口水,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
迷迷糊糊似乎要睡着,却听到敲门声,他躺在床上问:“谁呀?进来吧。”说完,他还是从床上起来,因为他怕进来的是妇女,很可能是程玉兰。
却不是,进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儿。这个小伙儿大学生模样,白汗衫蓝裤子,脚下一双时髦的皮鞋,不同的是,这个小伙腋下夹着个公文皮包。
王通森面带笑容、和蔼可亲地让小伙子坐。
小伙子坐下了,一套沙发,不当不正,偏偏坐在了中间。
“你叫王通森吗?”小伙子问,居然如此口气,如此没有礼貌;年轻人,初次见面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一点难道你不懂?
王通森忍住,展现一个老人的包容与涵养:“小伙子,请问你有什么事?”
小伙子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叫韩江,丰安市宏大律师事务所的见习律师。”
王通森接过名片,见确是丰安的一个律师事务所,但地点在崇水县。他有些纳闷了,律师找他干什么?是不是双凤山那边出事了?抑或王安出事了?涉及法律问题,找他求证或者核实?于是他说:“唔,韩江韩律师,有什么事请说吧。”
韩江说:“我受当事人的委托,已经向公安机关提出申请,要求对二十四年前发生在南庄的一起谋杀案进行追诉。今天特来通知你,作为被告,希望你按时到庭,同时也该请个辩护律师替你辩护。”
王通森的头嗡地响了一下,但他立刻笑了,简直荒唐嘛,无中生有嘛,哪来的小杂种,跑这来给老子添乱!他说:“说句你也许不爱听的话,现在名片满天飞,上面印总经理的、董事长的,甚至说自己是警察、政协委员的也有,年轻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韩江站起来要走。
“请坐下,请坐下……”王通森点手说,“请问你是哪里人?”
“南庄人。”
“南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韩玉山总见过吧?我是他儿子。”
“噢,韩玉山……”王通森记起了韩玉山这名字,不过他又笑了,问“那么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二十四年前你多大?”
“四岁。”
王通森身子向后仰去,笑出了声音:“你了解那个案子吗?知道它是怎样发生的?后来又是怎样的结果?告诉你,它早己经有了结论……”
韩江打断了他,用手拍拍皮包:“档案我早巳经看过了,所谓结论,不过写着‘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而且上面只有被告和警方的签字,却没有原告方的签字。”
王通森说:“既然追诉就应该有新的证据,年轻人,你手里掌握了新的证据吗?”
“新的证据当然有。”韩江说,“这个人在那天晚上就站在矮墙后面,亲眼见你进了李同的小屋,也亲眼见你出来之后在窗外面干了什么,也亲耳听见你和王二润的对话,也知道你用钱把证人买通了,让他们把以前所说的一切推翻掉。”
韩江说得很气愤,王通森则颇带讽刺意味地说:“哦?这个人也真怪,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倒突然想起来了,大概是良心发现了吧?嘿嘿……”
“你不用笑,可以说是良心发现,不过他发现得很早,折磨了他许多年……”
“我能不能打听一下,这个所谓良心发现的人是谁?”
“法庭上你自然会见到了。”
王通森又说:“我虽然年老,但还不完全是个法盲。据我所知,一个案件超过了二十年的追诉期,是不允许再追诉的。想必韩律师比我懂得更多。”
韩江说:“当然比你懂得多,因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案件虽然超过了二十年的追诉期,但只要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实批准,仍然可以受到追诉。”
王通森急了,声音有些沙哑:“就凭你们编造出来的证人?就凭他良心发现?就凭他二十多年以后的想像?”
韩江说:“这个请放心,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人们无论从觉悟上还是从法律知识上都比二十多年前有了空前的提高。”
王通森问:“这个要求追诉的人是谁?不会是你自己吧?你没这个权力!”
“当然不是我。”
“那么是谁?还有谁?李同一家全不在了,他们有个儿子,叫秋儿,是死是活不知道,也许早巳不在人间了。”
“王董事长,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要求追诉的,正是秋儿。”
“哈哈哈哈……”王通森大笑,“秋儿?在哪儿?难道他回来了?”
“很可惜。”韩江说,“他现在医院里,已经做了截肢手术。”
“什么?你说的是……”
“你不要再抱侥幸心理,也不用怀疑了,他就是秋儿,朱立秋。”韩江说完,走了出去,皮鞋在地上咔咔地响,一直响到了门外。
王通森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一个人呆坐了好久。他没有想到,水污染那一关过了,最最要命的一关却又出其不意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如此想来,他当初决定回老家、回南庄,仍然是个错误。后悔?后悔没用,也全然来不及。
但王通森决计还是要去看朱立秋,以证明韩玉山的儿子、这个所谓韩律师所说的是真是假,难道朱立秋就是秋儿?秋儿真的就是朱立秋?不太可能吧,也许,这个姓韩的年轻人是个神经病也未可知!
这时候,二儿子王安突然到达。他来了以后立马要接走王琼。
但王通森要去看立秋,带不带王琼去呢?如果不带她去,孙女儿回到澳大利亚,就要翻箱倒柜、寻找那份合同,岂不让孙女白白麻烦?白白受了许多累?如果带她去,也不管朱立秋是不是秋儿,王琼看见了那条腿,那条截了肢的腿,也就死心了,也就回心转意了。所以还是带孙女去的好。
于是,郭向东开了他那辆旧桑塔娜,头前带路。王安的车里坐了四个人,王安,王通森,王琼,开车的是个大汉,身边还坐了另一个大汉;两个大汉原本都是王安的保镖。
王琼坐在后面座位的中间,王通森和王安分坐在她的两旁。朱立秋所在的医院是丰安市医院,由王家庄到大王庄乡二十里,再到丰安市,共约一百一十里左右。王琼从上了车就开始就不停地追问:“爷爷,叔叔,我们这是去哪儿?不是接我回澳大利亚吗?怎么不去机场?或是火电站?”
王通森不得不告诉她,说朱立秋出了点事,现在医院里。
王琼先是狂喜,后又大惊:“朱里奇找到了?我的上帝,找到啦!找到啦!朱里奇,我终于找到你了啦,有你的下落啦……怎么?你们说他在医院里?为什么在医院里?他被人打了吗?还是生病了?”
王通森说:“我们也不知道,所以一同去看看。”
王琼又问:“爷爷,他在哪个医院?病得重不重?要是被人打了,打在他哪里?打得重不重?”
王通森告诉她,是丰安市医院。
王琼还要问,她的叔叔王安命令道:“老实待着!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王琼还真有点怕她叔叔,她不敢大声地问了。
但王琼变成了小声地叨咕:“朱里奇,上帝保佑你,有病快点好,有伤也快点好……不不,你不会是出了车祸了吧。不会,不会,你肯定是一个人出去转游,出去得很远,找不到南庄了,找不到你住的地方了……朱里奇,你错就错在这儿,你为什么背着我一个人出去呢?如果我在你身边,什么事也不会出,保证,什么事也不会出,有我,没人敢伤害你。”
王通森和王安都不再理她,任她叨咕,只不要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就好。
到了丰安市医院门口,下了车,郭向东走过来,向王通森和王安交待,说看看就完,不要说过多的话,因为朱立秋做完手术才三天,医生不让打搅。
于是,王通森进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迈向监狱,心情是那么紧张,两腿在发抖,王安和郭向东不得不搀扶着他。
但王琼哪里等得及?当王通森刚要进入病房,她却闯在头里,叫喊着:“朱里奇!朱里奇!”后面的两个大汉连拉带拽,却拦她不住;病房里的医护人员也劝阻不住。
王琼的眼睛寻到了朱立秋,奔到了他的床前:“朱里奇,到底怎么回事呵?快告诉我,怎么回事,他们说得是真的吗?你为什么离开那么多天,我找不到你……”
她一面说;不,不是说,是哭诉,一面掀开了立秋盖在下半身的棉被……王通森也看到了,确是一条左腿、膝盖以下,没有了,缺失了,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渗露出斑斑血渍。
王琼昏倒在床边。
当然,只是昏倒,昏倒过后是大梦方醒,王安便可以把孙女儿送走了。
但王安和其中一个大汉刚要奔过去,王琼突然站起来,张开双臂,像只大雁扑向了朱立秋;朱立秋躺在床上,微微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王琼,嘴唇蠕动着,朝王琼伸出了一只手……
那个大汉拉拽着王琼,不让她靠近病床,但王琼挣脱着,依然伸展着双臂,够向朱立秋的那只手……王通森看得心酸,闭上了眼睛,耳中只听到王琼重复的声音:“朱里奇,到底怎么回事呵!”当王通森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那一只手,与那大雁翅膀似的双臂上的两只手,手指,手指,在慢慢接近,接近,伴随着王琼的哭叫声……
王安是叔叔,当然理直气壮,当然不会像那个大汉那般客气。他走过去把大汉扒拉到一边,接着,他把王琼抻过来,又像夹个小孩子似地把王琼夹起,夹在腋下,王琼挣扎着、踢打着,一面呼喊立秋的名字。
汽车开到了楼下,王琼终被塞进了汽车。虽然仍能听到王琼哭叫的声音,并且喊着“爷爷!爷爷!”但王通森终于松了口气。
好啦,这事完了,下面该轮到他王通森面对朱立秋了。不,也许是“秋儿”。
郭向东为他移过一把椅子,他走到病床前。然而,他分明看到,朱立秋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看见他。
“立秋,你还好吗?”王通森坐下,亲切地问道。他伸出手,要去摸立秋那只手,但立秋把手收回到被子里。
王通森开始正式而冷静地谈话:“朱立秋,你告诉我,你到底朱立秋,还是秋儿。如果是秋儿,李同的儿子,你就点点头;如果不是秋儿,你就是你,你就是朱立秋,与秋儿根本不沾边,那么你就摇头。好不好?”
是意料之中吗?还是意料之外?王通森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朱立秋点了头,证明他就是秋儿!
王通森想哭,但他又笑,笑得有些神经质:“我……我居然没有认出你,连想也没有想到。”
朱立秋把头背向了他。
“那么我再问你,你守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杀了我?”
朱立秋不语,一动不动。
“而且,你还救过我的命,为什么?”
朱立秋转过头来,气很虚,声很轻,但每个字都尽力咬得狠:“我若杀了你,你就不会有今天;我救了你,正好让你即将受到审判。”
“哦?你有把握吗?你就那么自信?”
“韩江韩律师已经把追诉材料准备好了,准备得非常齐全。”
朱立秋在说这话的同时,王通森分明看到,两颗泪珠在立秋的眼睛里盘旋着。
医护人员走过来,断止了他们的谈话。
“好,好,好……”王通森嘴里一面叨念着,一面站起身。他艰难地移动脚步,往病房外面走……怎么?今天没有带拐杖?为什么忘了带拐杖?是了,在澳国从不忘带,回到南庄,大约不愿意充老的吧,便经常不带拐杖,因为村里比他老的老人多得是。
他感觉到有人扶他,是郭向东;但就在出了楼道门,刚刚迈下台阶,他猛然感到胸口憋闷、出不来气,接着头晕目眩,身子开始摇晃,然后像团软棉花似地要瘫倒;此时只听郭向东喊:“大夫!大夫!这个人需要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