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片土地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
这个人是冯彩云——一个出生在美人县米脂的名妓。这片土地是碛口——“九曲黄河第一镇”,一个曾经辉煌无比的水旱大码头。
为了寻找这位曾经在一河(黄河)之隔的碛口上空弥漫的香魂,作为同乡,我撺掇了两位友人,始了这次碛口行。
在佳县蟋镇的渡口渡河。
六十年前,毛泽东在陕北吴堡川口村东渡黄河。在那个烽火连天、硝烟四起的年代是没有更多的途径可供一代伟人毛泽东选择的。
六十年后的同一天,真是奇巧无比,到了碛口才知道,我们的此次渡河竟然暗合了六十年前的那个伟大日子(1948年3月23日)。
有了那次渡河的惶惶不安,才有了如今我们的悠然自得地欣赏黄河古道的美景。河畔的古柳逢春,笼了蝉翼般的绿纱,给枯黄的大地一线生机。
沿了狙头渡口南下直奔而至碛口。
李家山民居,因为一代大师吴冠中先生的独具慧眼而名噪天下。沿了崎岖的山路而上,在各个破败而孤寂的院落里,大门外,明柱厦檐下,三三两两地坐着青年学生写生。他们支着画板,耳朵别着耳麦,时而抬头,时而低头涂抹作画。一边放个大水壶,一边卧了狗。我说,他们在作画,岂不知他们本身也构成了画而为我等欣赏的。
在李建新的院落里,一路而来尚未作停歇的我们看了院中的圆凳与方桌,就一步也不想再动了。李建新裹了围裙在厦房里熬稀饭、蒸馒头(给写生的学生备饭),不时地用手背在额头擦汗,一边还要与从门里探进半个身子来的我说话。
一碗稀饭,一碟馒头,一碟小菜。那个美,谁都不同意与任何山珍海味作交换的。
李建新的女人这时挑了一担洋芋从大门后的影壁墙侧颤悠悠地进来了。大概早已习惯了各种陌生的面孔,望见我们美滋滋地在吃,不忘与我们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米脂?”她的眼里分明是放了一道光亮的。“冯彩云家(的)老乡嘛!”她一边往下倒洋芋,一边就唱:
“家住陕西米脂城,
市口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我们当然不能对一个普通的农妇的唱技而求全责备,但那份自然、亲切,见了我们的那份不同寻常的喜悦就久久地不能让我释怀,以致回来数日仍不绝于耳。
西湾村那个挂了“岁进士”牌匾的院落,俩腿严重变形的老妪拄了拐杖执意要我们看看她的明清家具。没想到的是她熟练地打开柜门,点了灯让我们给财神上香。神敬了,香可不能白烧。老妪不失时机地在一旁道白。每位二十元倒敬了别人的财神。同伴笑言:“看来这个陈三锡的后人是深谙先人的生财之道的。”在这个城堡式的庄园里,串巷过院,上了四层高的楼院,背山面水视野开阔,真乃宝地。对面就是毛泽东留宿的寨子坪,湫水河从村前漂绕而过。
在陈氏祠堂的土路上,几个小孩在玩,我上前了问娃娃们知道不知道冯彩云。娃娃们就又唱开了那首民歌。
妇孺皆知。这些老妪娃娃可能不知道美国总统,但冯彩云他们是耳熟能详的。
端了饭吃的村妇一边拿手里的筷子扬,撵在一旁紧挨的石墙上谋算自个饭碗的鸡,一边说黑龙庙下去有冯彩云住过的院子。
站在黑龙庙的鼓楼上,碛口全景尽收眼底。崇山峻岭在晚霞的掩映下,苍茫厚重,壮美无比。一弯大河由北至南在峡谷间穿行,行至二碛,浊浪排空,吼声雷动。
河声岳色,河声岳色……
此情此景,我心里无数次地默祷着这四个字!
在黑龙庙数次的重修碑记上,我寻找着一个古镇曾经的辉煌与没落,也在寻找民歌所吟唱的那些侠肝义胆护送冯彩云灵柩归里的壮士!
在庙底破败不堪的窑洞前,我想象着这个艳丽的女子是如何的欢声言笑于风月场中而逢场作戏,又是如何与富商巨贾,在“义记美孚煤油分公司”的洋灯下,设计除掉那个为害乡里,欺压百姓的厘金局长杜其瑞的。
在我们下榻的荣光店里,陈姓老板讲述起冯彩云的凄婉身世。她不甘于父母将年仅16岁的自己嫁给一个残废军人,而同一个小皮匠从米脂出奔他乡。屋漏偏逢连阴雨,不幸的是不多时小皮匠却死掉了。迫于生计,流落而辗转至碛口的冯彩云只能靠倚门卖笑为生。有着过貂蝉之美貌而无不及之处,也有一副侠肝义胆的心肠,巧计为民除恶。无人不慨叹那个年轻的27岁的鲜活生命。
我就想,民众的感情是最朴素的,只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做有益于民众的事,民众就会永远记着他,哪怕她是一个妓女。
碛口是一个重情重义,有血有肉的一块血性的土地。一个妓女死后能有二十多位富商大贾的护送归梓,能得到这块土地的铭记,能和近一个世纪后的人能如此水乳交融般地融合在一起,作为一位同乡,我对这块土地感激不已。
夜深了,我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眠。听着同伴匀称的呼吸,我趿了鞋披衣到了望河楼上。
夜深了,二碛的涛声越发真切,夜色中的碛口已无多少灯火了,喧哗总归是归于静谧的。涛声使古镇越发地孤寂。我仿佛听出涛声里的呜咽,那里边有冯彩云香消玉殒后红颜薄命的悲叹吗?
原定第二日听完古街上张树元老人的说书《碛口名妓冯彩云》的,被我取消了。
我怕载不动那么多的怨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