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娣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背起山菊恐慌地去找村医。
六十岁的老村医戴上花镜,仔细瞧了山菊双脚上一片一片豆粒大的小水泡。他吃惊地说:“这闺女脚上起的好像是黄水泡,这种疱疹毒性大。她怎么会这样子?”
刘娣说:“嗨!别提了,别的也没有干啥呀!就昨天她光着脚丫跑菜园子拔了几颗葱。菜园子里,雨前浇了不少大粪汤子。”
村医说:“咿咦,坏事了。她脚八成是感染了。可了不得呀!我先给她涂上点药水。如果明天不减轻,那赶紧弄公社卫生院看看。”
刘娣听后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浑身软的像一滩稀泥,好一阵才定下神来。她忙又背着山菊,两条腿颤悠着往家里走。
七月的闷热,常常让人夜晚都无法睡觉。大部分社员都在院里或树底下支张床,铺一张草席休息。一弯月牙钩在了天空,劳碌了一天村民,一只手总是拿个小蒲扇,一个劲地忽扇着风,熬着这难耐的炎热。
到了下半夜,小山菊躺在草席上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刘娣起身用手一摸,山菊的头滚烫滚烫。她忙进屋,点亮了煤油灯,把山菊抱进里屋,先让她喝了几口水,又用凉毛巾敷了敷脑门。此时鸡叫刚刚三更,外边还黑蒙蒙地。李金一看山菊这样子,急忙又去找村医。
也就是两袋旱烟的功夫,村医就急匆匆地到了。他为山菊先量了体温,当他拿出体温计一看,吓愣怔了。“乖乖,四十度。”村医又看了看山菊的眼睛说:“她的白眼球蜡黄蜡黄的。我先为她打一针退烧针。这闺女恐怕得了急症,赶快弄她去县医院吧。公社卫生院恐怕也治不了这病。”
李金老两口吓愣怔了。这一时上哪里去弄钱呀!家里只有几块钱,刘娣顿时急哭了。李金在屋里直打转转,村医说:“不中,先去我家拿点钱吧,救她命要紧。”
李金无奈随村医去了他家,老村医把近几天看病收入的二十几块钱,全部借给了李金。李金急忙回头又敲开了两个邻里家的房门,东凑西凑总算凑到四十几块钱。天也大亮了,老李夫妇和大儿子拉上地板车抄乡间近便道,颠簸着向三十里开外的县城走去。
大约跑到了一半的路程,突然地板车一个轱辘刷的掉了下来。车板突然一倾斜,小山菊滚到了地下,只听她被摔得吭哧了两声。刘娣急忙抱起山菊,很幸运,只是小脸磕在了地上,划破了一点皮。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倒霉透了。原来走得匆忙,板车轱辘没有上紧造成的。按好了车轱辘,李金和大儿子替换着继续往前赶路。
又走了一段黄土路,山菊说:“妈,我想喝水。”
哎!走得匆忙,只带个空茶缸子,也忘了带瓶水。
刘娣说:“山菊先忍一忍,快到县城了。”
三个大人拉着山菊几乎是一路小跑。经过城南一片红薯地时,刘娣说:“她爸,咱挖几个小红薯吧,又挡饿又解渴。”
李金说:“哎!像什么样子?咱这不成了盗窃集体财产吗?”
“这不没有办法吗?走得急,连瓶水也没有带。”刘娣看了一下四周,无奈用双手扒开了地垄沟,挖出来几个还没有成熟的小红薯。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偷着弄公家的东西,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无人看见,刘娣脸上还是火寂寥地发热。她用自己的衣襟急忙擦了个小红薯说:“山菊,先啃几口吧,到城里再给你找水喝。”小山菊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妈,中。”
可能是打针起了作用,小山菊渐渐退了烧。他们也呼哧带喘地赶到了县城医院。
山菊大哥赶紧挂了急诊号,正赶上是位老医生坐诊。老医生看了看山菊脚上的水泡,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问明了情况后说:“这孩子可能是急性肝炎,赶快做个化验再做最后确诊吧。但必须要住院治疗,千万不能在耽误了。”
李金说:“医生,您给开点药,俺们回家吃药中吗?”
“不中,要真是急性肝炎,就得住院治疗。准备好伍拾元住院费。”医生说。
一家人一听更是心急如焚,一共兜里只凑来四十几元钱,这可咋办呀?这下又难住了他们。
李金只得央求医生了:“医生您帮帮忙,先让俺丫头住下。我这就回去筹钱。”
说话间化验结果出来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急性黄疸肝炎”在老医生热心的帮助下,小山菊先住上了院。山菊大哥当时就坐车去临县他姑姑家筹钱去了。
山菊姑姑家住在半山坡上,那里生产小麦,水稻。每年山菊的姑父都会利用空闲时间去山里采点草药。姑姑又是大队妇女主任,就只有一个憨表哥,所以姑姑家条件在农村那还算说得过去。当姑姑知道山菊生病住院时,吩咐姑父把缸里仅有的百十斤小麦卖掉,她又借了几个,一共凑了五十块。第三天山菊大哥拿着姑姑凑来的钱回到了医院,续交了住院押金。在亲人与大家的关心下,小山菊的病情一个星期后有了明显的好转,脚上的水泡泡也不再痒痛,一双大眼睛有了微笑的光泽。一家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在那个动荡与贫困的年代是多么不容易呀!刘娣眼睛里又有了热辣辣的泪光!
由于几天的折腾与煎熬,再加上每天基本上只吃两顿饭都是算计着来的,李金瘦弱单薄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在医院里眩晕了起来。刘娣赶紧去街边的小饭堂,花两毛钱买了一大碗胡辣汤。李金喝下后才算慢慢缓过劲来。
小山菊重新活泼了起来,看着熬红了双眼的父母,她灿烂的笑着,甜甜的喊了声:“爸、妈。”
这种急性肝炎必须一次性根治,起码需要在医院治疗半月一上。如果病情稳定,才可以回家。但出院后,必须继续注射两个月的青霉素才能彻底治愈。李金先赶回了家中。他瞅了瞅上月刚分到家,全年一家六口人的三百多斤小麦,长叹了一声。无奈,只得拿出二百斤小麦为山菊筹集药费,往后的日子只能熬到跟前再说吧。
夏日的夜晚,满天的星斗!李金躺在草席上思索起来。他万没有想到,回到家乡靠种地这几年生活也会如此糟糕。这该怪谁呢?还是怪自己命运不济。看看这几个越来越大的孩子和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李金心里像无数针扎着一般难受。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李金带着卖麦子的几十块钱又去了县城医院,为山菊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又给开了两个月的青霉素注射剂。小山菊就这样出院了。回到家后,这段日子再艰难刘娣也会用换煤油、咸盐、洋火、挤出来的几个鸡蛋,隔三差五给山菊煮上一个补充营养。在亲人的关爱下,小山菊三个多月就恢复了健康,活泼的像个小天使!因为这场病她没能赶上秋季新入学,只能等到下一年了。
清洌洌的寒风迎来了1969年的新年。大地满眼的苍凉。黄土坡坡上没有飘下丝毫的雪花。新年本是欢喜的日子,可从社员们浑身上下都看不出一点欢喜。那老榆树上的大喇叭倒是从早响到晚,什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在那个年代,把个种地的农民也搅乱了。学生娃们也不好好上课,每个星期必须去两次田间地头,高举红旗,唱着革命歌曲。
这两年村里倒是热闹了,村头的大喇叭一天至少放两遍,一边大喊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一边又在鼓励“抓革命促生产。”那更加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像暴风雨一样摇撼着亿万农民。社会次序一反常态起来。
时间老人阻挡不住岁月的步伐。日出日落中,百姓的日子要一天天往前过。临近腊月二十六了,大队革委会的几个造反派带领学校的几个年轻老师,民兵和一群红卫兵,高举大旗押着几个老地主和老校长正在逐个村游斗。地主们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后边年轻人振臂高呼着,把这几个人一圈圈地游街示众。领头的年轻人高声喊着:“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封资修。”他上蹿下跳的样子引来了无数村民的围观,也让老实巴交的农民有种恐慌不安的感觉。
当游斗到李家洼时,李金看到了自己的大丫头也在游行队伍里,气得他火冒三丈。小山菊高兴大喊起来:“大姐,我也去游斗。”她兴高采烈跑进了红卫兵的队伍里。李金一把把她拽了出来,并训斥道:“小丫头家你胡闹什么?”小山菊被父亲的训斥给镇住了,尚小的她,天真地站在原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起了热闹。
李金又紧跑几步追上了大丫头,把她叫到一边说:“你一个丫头家家的,胡闹啥?不怕人家笑话你?”
“爸,这是革命任务!人人都要热烈响应嘛。再说了,我必须要有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大丫头甩开李金的手又回到游行的队伍中。
那一阵阵刺耳的高呼声,把个大年的味道闹的无影无踪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刘娣满脸惆怅起来。这个年可怎么过呀?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一点喜庆的样子。于是她找来了一张红纸准备剪个小窗花。这样也算沾点年的喜庆。她随手拿起剪子和红纸,笨拙地剪了两副大公鸡贴在了窗户上。她自己看着苦笑了一声。刘娣又进屋看了看缸里仅有的二十多斤小麦,准备蒯出来两瓢,用石磨碾一碾,蒸锅花卷馍馍给孩子们吃,这个年也就算过去了。至于荤腥吗,就不要再想了。正在她犯愁时,大丫头拿着两块钱工资高兴地回到家:“妈,我发工资了。总算有割肉的钱了,可以包饺子过个年了。”
刘娣高兴地说:“大丫头,大队给你发工资了?我正愁咋过年呢。”
“嗯,妈,叫我爸去集市上割猪肉包顿饺子吃吧。”她兴奋地在屋里转了一圈。
忽然大丫头看到了窗户上刚贴上去的窗花,急忙很严肃地说:“妈,谁让你剪这东西呢?现在可不中,让革委会的人看见了那可了不得。”这丫头还没等刘娣弄明白咋回事,三两下就把窗花撕下来了。
刘娣气着说:“你这丫头,一个窗花碍谁事了,还讲不讲理?”
大丫头压低声言又说:“妈,你不懂,听我的,以后可别剪它了。”
她把两块钱塞给母亲转身走了。刘娣嘴里叨咕着:“这是咋了?一个窗花也碍事,真是怪了事了。”
刘娣看着大丫头离去的样子,又看看手里这两块钱,长叹了一口气。她从这两块钱里拿出了一块钱,准备让老伴去集市上买斤猪肉,年三十掺上萝卜,包顿饺子一家人吃。
第二天吃罢早饭,刘娣说:“她爸,你去集市上割斤猪肉回来,年三十包顿饺子好过年。”
李金在鞋帮上磕磕烟袋锅,长出了一口气。揣上刘娣递过来的一块钱,随村里赶集的几个老哥们,顺乡间小路来到了公社的集市上。
狭窄脏乱的街道上来了好多庄户人,可仔细看看买东西的不多,看光景的倒不少。猪肉六毛钱一斤。李金瞧了一会,最多的一个老哥买了三斤肥猪膘。大多数村民只是买了一二斤猪肉。李金手攥着这一块钱思量了一下,还是觉得用这一块钱买二斤猪肠子油合适,拿回去在大铁锅里炼吧炼吧,炼出的猪油可以留着来个客人炒萝卜,也能多香几次嘴。剩下的猪油渣,掺上罗卜又可以包饺子吃,还是这样比较划算。想到这里,李金就用这一块钱买下了二斤猪肠子油。他拎着白花花的猪肠子油在集市上转悠了一圈,几个老哥们一吆喝,拎着手里仅有的一点年货,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大腊月里风有点刺骨,几个人冻得呲牙咧嘴的,缩个脖子,高一声低一声走在路上。正好晌午李金也到了家,他进门时又在门框上刮刮鞋底上的粘泥,喊了声:“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