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空蓝幽幽地。李金选了个双日子,怀揣五十元钱,带着似是而非的瑞金口音踏上了回乡的路。瑞金离河南大约两千多里的路程,中途需要中转一次火车。李金的家乡在河南最南部与湖北交界处,那里西靠黄河,百里无山。他记得,自己的家距离县城大概三十里左右。有条小河穿过村落,河上有座石板桥,村子叫李家洼。
当火车驶进家乡的小县城时,李金整个心脏快要蹦出来了。离开家乡整整三十年了,一切变了模样。
在李金的记忆里,家乡虽然贫穷,可人口十分稠密。可怜的他自幼就没了母亲,所以对于母亲的印象他是一点也没有,但父亲的样子深深地留在他记忆里。尤其他父亲临终痛苦挣扎的样子,像磁铁般牢牢吸住他的心窝窝,每当李金想起就钻心的痛。姐姐那圆圆的脸蛋和慈母般的呵护让他永难忘怀!李金心里隐隐一痛下了火车。当双脚踏上了这块久别的土地时,不由让他心潮澎拜。他一步一步走出了检票口,站在那里一时搞不清了方向。正当他发愣时,一个肩搭毛巾的三轮车夫走过来热情地说:“老弟想去哪里?坐人力车吧,两毛钱就中。”
李金用不太标准的家乡话问:“老乡,公交车站在那里?”
“两袋烟的功夫就能到,你坐我这辆人力车吧,我骑的可稳当了。”人力车夫特别热情。
李金就这样花了两毛钱,坐上人力车到了公交车站。这里人来车往,噪杂不堪。他询问了一下车站的工作人员,搞清楚了发车的时间。随即他去临近百货店,花了三块八毛钱买了两斤饼干和二斤红薯糖疙瘩,便急匆匆上了车。公交车里一句句乡音使他倍感亲切!窗外那一片片庄稼地,稀稀疏疏地绿了。公交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一个岔道口,售票员亲切的喊他下了车。照着这条道往前一直走,就该能找到李家洼了。
李金下车望了望四周,几十年的变故,故乡的一切让他感到即熟悉又陌生。他忐忑旳往前走了一段路,望见沟边有一个在割草的老头。李金忙走上前问:“大叔,李家洼怎么走?”
老头听他口音怪里怪气地,翻了一下眼皮,不太情愿地说:“沿着这条路,你照直走就是”。
李金谢过老人,撒开大步急匆匆地走向回家的路。
五月初的中原大地,麦子已经半腿高了,绿生生的。河水哗啦啦的流淌,被风吹落的桃花总会重新灼灼其华!好一个迷人的家乡春色!
脚下,还是几十年前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两旁都是农田,社员们正在加紧春耕春播,一派大生产的景象!
李金很快到了村东一条小河边。啊!好熟悉的小河,这不是儿时的那条青石板小桥嘛?清澈的河水勾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一群小伙伴光着屁股在小河里打水仗的情景历历在目,对,一定是这个村。这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位挎筺拾粪的老大娘。
李金忙上前问:“大娘,这是李家洼吗?”
大娘乍听他南腔北调的口音觉得很稀奇,反问了李金一句:“你从哪里来?怎么是个蛮子?”老人有点惊觉地盯住李金看了几眼。
李金忙又说:“大娘,我从小就是这个村长大的。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李随英家住那里?”
“你原来也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你是那家的?”对李金的问话大娘似乎有了兴致。
李金看了面前这位老人似曾见过,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李金便继续说:“大娘,你知不知道村西头三十年前有个憨娃?”
“俺咋不知道,俺嫁到这个村都四十几年了,哎!可怜呀!那家人绝户了,光剩两个坟头了。”
李金一听这话心里一阵剧痛,仰头望望苍天!心里在呐喊着,亲人呀!我回来了,我憨娃还活在这人世上。
李金埂咽着喉咙说:“大娘这家人没有绝呀!我就是那还活着的憨娃。”
大娘听后很是吃惊!倒退几步,仰脸问:“你真是那憨娃?你还活着?”
李金使劲的点了头说:“大娘,是我,你带我去找我那两个族家吧。”
“中,中,跟我走吧。”
这李随英是李金没有出五福的族家,虽然年龄只相差两三岁。但他辈分比李金小一辈,管李金叫小叔。
一边走着,大娘和李金唠起了家常:“憨娃,你还记得李随英?”
“记得大娘,还有村东那个大山兄弟,他还健在吗?小时候我和他常在河沟里抓蛤蟆,就那时候最开心了。”
说话间到了两间土坯瓦房前。大娘脚刚迈进小院,就扯个嗓门喊起来:“老随英,快出来看看这是谁个呀!”
不一会从里屋慢腾腾的走出个嘴里叼烟袋锅的中年人,无精打采的说:“哎呀!是大奶奶呀!你今天咋有闲工夫,来串门子?”
“嘿,老子那有闲工夫,这不,中午想出去拾筐粪,碰见这个外地人要找你不是。你娃子好好看看他是谁个?”
李随英一时愣住了。
李金此事非常激动!“老随英,我是你小憨叔呀!还记得不记得我?”老随英非常惊讶:“你是那年被抓了壮丁的小憨叔?你还活着?”
总归是同宗同族,李随英高兴得不得了,两个三十年不见的男人,四双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抱在了一起。李随英一个劲的念叨着:“憨叔,你真是命大,你真是命大呀!”
李随英虽然日子也很艰难,但他还是让老婆赶紧做了两碗面片汤。李金热乎乎的吃了一顿午饭。乡里人直肠热肚,不一会功夫,村西头几个老人知道李金还活着回来了,七嘴八舌的来瞧瞧他这个及苦命又命大的流浪娃。乡亲们非常亲切的围着他问东问西,使李金倍感家乡的温暖。
在闲谈中,李金知道了自己那间草房在一场大雨中早坍塌了。老宅子上那几棵大树倒是还在那里。唯一的姐姐在五六年前曾经回来过一次,并留下了地址,家就在一县之隔的半山区里。听到这消息,李金万分的激动!这真是他没想象到的事情,姐姐也活在人世间。他准备这两天祭拜过父母,在拜访一下生产队长和邻里乡亲,就去找他姐姐。几百人口的村落,妇女们嘴快得很,你传我我传你,一天的工夫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到了傍晚,李金正准备去他从小最要好的伙伴大山兄弟家看看,没成想他刚撂下饭碗大山就匆匆来到了。他是吃晚饭串门子时听说的,随即就跑过来了。老哥俩相见抱头流下了热泪。
大山激动地说:“憨兄弟你真是命大啊!没想到你还活着,回来吧,这里终究是你的根。”
第二天李金去祖坟上祭拜了父母,见过了生产队长。大家都很诚恳地建议他叶落归根。到了第三天,有李随英陪同他,一路打听找到了邻县的姐姐家。他们万没有想到失散了几十年的亲人还能相见,姐弟俩喜极而泣!
姐姐一家人也强烈盼着他携全家回乡。虽然农村暂时困难了点,但社员们相信只要农民有地种,会有一天能填饱肚子的。
热乎乎的阳光,浓浓的乡亲。火辣辣地暖在李金的心里。一周后,李金带着久违的笑容返回了瑞金矿山。他又在几天内处理完矿上的事情后,夫妻俩把一家六口人的补丁衣服装进了一个大竹编箱子,用麻袋装上了三双旧被子,又带上了那只小红樟木箱子,无论刘娣漂泊何处,她都会把这只小箱子带在身边,这也是她对于娘亲的唯一念想。收拾完这全部的家当,李金无奈地,带着妻儿踏上了归乡的路。
两天后,一家人顺利地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故乡。暂时一家人先住在了生产队里的一间仓库里。在族人和生产队的帮助下,拓起了几千块土坯,打了几牛车苇草,在老宅子上放了几颗大洋槐树和榆树,一月的功夫,两间土坯草房完工了,又在旁边盖了一间偏房做灶火。
1962年的初夏,一家人就这样安居在这背靠黄河的小村里。在那个全国山河一片红和饥饿的年代,开始了他们相依为命的生活。
这一年,小山菊刚刚两岁,走路还扎着两个小胳膊呢。两只大大的眼睛和那圆圆的小脸,笑起来像朵花,十分招人喜爱。
六月初的中原大地,天气还不算炎热。天空风尘也极少,十分宜人。小河沟里的青蛙与癞蛤蟆纷纷跳向岸边,此起彼伏地“咯咕咯咕”乱叫一片。村里的洋槐花开的似雨花一般,火辣辣地清香味烧着社员们的鼻子。
李金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一儿一女两个大的都继续读书。刘娣因长期在矿上挑萤石。对于中原一带的庄稼活她很生疏,因此也只能割草,挑粪还凑乎,其它时间她只能在家做家务了。生活的沉重负担基本就落在李金肩上了。就这样半锅红薯,半锅窝窝头,一家人熬到了1968年。
百姓们万没想到,更加动荡不安的社会状况席卷而来,政治运动轰轰烈烈,革命口号天天喊得天花乱坠。无奈李金的大丫头初中毕业,大儿子高小毕业就撤学在家务农了。大丫头因是村里少有的女中学生,就去了大队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这样家里也就多了两个挣工分的。全家人盼望着今后的日子能有所改变。这也是亿万农民盼望的日子。
那个年代农村的娃娃们上学很晚,基本都是十来岁,甚至个别的十几岁才入学。男娃父母会多让念几年书,女娃也就识几个字,简单算算数就罢了。留在家里看弟弟妹妹,割草,拾粪,挣几个工分,到了十六七岁寻个婆家嫁人了,父母就算完成任务了。可李金在外边闯荡了几十年,深知没有文化遇事那种艰难。只要能糊上口,不管丫头小子,只要肯读书,他就会义无反顾的支持!
可近几年国家的形势实在是让百姓们费解?比想象中更为激进与艰难。就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李金还是支持山菊和他二哥去读书。
还差几天才开学呢,山菊就直嚷嚷着让妈妈缝个书包。刘娣就把实在不能穿的一条蓝裤子剪了剪,拼凑了一个小书包,在书包的两面绣了两只小蝴蝶。让这个小小的旧书包漂亮了许多。小山菊高兴的把两本小人书装进了小书包里。她兴奋得在院落里,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唱起了儿歌:“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每当唱起这首歌时,她小小的心灵就会展开想象的翅膀。
夏日里天气变化莫测。常常清晨还是红霞满天,午后却阴雨密布。近日这一带就连续阴雨,山菊家养的一头三十来斤的小猪突然就死掉了。这可是全家人到了年底唯一的经济来源。这下全完蛋了。刘娣蹲在死猪的旁边,心疼的掉下了眼泪。
在这贫瘠的黄土地上,在那轰轰烈烈“造反有理”的时代,农家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猪都是农民的宝贝。也是居家过日子的重要收入。即使牲畜死了,也是农民们难得的一顿美食。夫妇俩看着这只死了的小猪,别提心里多难受。
可一旁的小山菊兴高采烈地喊着:“可有猪肉吃了。”
姐姐看她这个样子,用手指头狠狠的捣了几下她的脑门说:“就知道好吃!看到过年拿啥给你买花布衫。”
小山菊哇哇大哭起来。刘娣急忙说:“不哭,不哭。”回脸数落大丫头,“她还小,知道个啥吗?看你没轻没重的样子。”刘娣非常娇惯这个小丫头,有时候娇惯得让全家人都看不下去,凡事只好依着她的性子。
李金从嘴里拿下烟袋嘴说:“算了,烧锅热水咱把猪毛褪了,拌点红薯面蒸蒸吃吧。”
刘娣一脸不悦说:“都是些馋猫。死猪崽子也敢吃,也不嫌恶心人。”说是说,她也知道半年了一家人没有见过荤腥,能不馋嘴吗。刘娣随后就开始烧了一大锅热水。李金开始动手褪猪毛。一股难闻的臭猪毛味弥漫在四周。刘娣一阵倒胃口跑出了院子。
天空渐渐刮起了西南风,天那边突然也出了一道彩虹,日光在云彩里慢慢升空了。渐起的西南风把个小猪诱人的气味扩散开来,几个邻里的男人眯个眼睛,嘻嘻笑着来到了李金家院子里。大家七嘴八舌想凑个热闹,更想跟着美美地吃上一碗红薯面蒸猪肉。
小山菊瞪着大眼睛,看着爸爸拾掇干净这个光溜溜的小猪,非常神秘地伏在她父亲耳边说:“爸,我要猪尿泡,吹个大气球玩。”
李金瞪了她一眼说:“像个野小子,啥都不在乎。”
说是这么说,李金还是从小猪的肚子里掏出了猪尿泡,使劲的用嘴巴把它吹得大大的,锃亮锃亮的。李金用麻线一扎就是一个圆圆的大气球了。小山菊高兴地,一只手挥舞着这个猪尿泡气球,欢喜得很。
李金把猪毛褪巴干净后,又用菜刀剁巴剁巴放在了大盆里。邻里说死猪太小有腥味,放上点花椒果、白酒,葱花,去腥味。
李金说:“刚下完这么大的雨,地里稀里扒拉的,谁去拔葱?”
“爸,我去菜园子拔葱去。”还没等李金来得及阻拦她,小山菊光着一双小脚丫向门前的小菜园子跑去。没几分钟,她兴高采烈地举着几根葱喊道:“我拔来葱了,快点蒸猪肉吃呀!”
此时刘娣也回到了院子,看到山菊满脚丫子的臭泥巴,她埋怨说:“雨前地里刚浇的大粪汤,臭死了,快来洗洗脚丫。”
小山菊满不在乎地催促母亲:“妈,你快去灶火里蒸猪肉呀!”
刘娣四周一望,大小六七个人在院子里等着吃这顿死猪仔肉呢。瞧!每个人的肚子都在咕咕乱叫,馋的个别人一会弄鼻子,一会吧嗒嘴唇。在那饥饿的日子里,死猪死鸡也是社员们的一顿美食,乡亲们相依相帮生存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
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二天午后,小山菊呲牙咧嘴地用手抓起了小脚丫。
刘娣忙问:“怎么了山菊?”
“妈,我脚可痒痒了。”
刘娣急忙蹲下身子一看,山菊的两只脚上竟然出了好多水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