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伯在李金床边足足坐了有一个时辰。老哥俩聊的最多就是两家的现状及孩子们。山菊句句听在心里,痛在心里。残酷的现状深深地刺痛着她。有幸地是她能继续上学,这让山菊既欣慰又心酸。
山菊从狭小的窗户缝隙中望望天边的一丝月光。她用袖子沾了沾眼中的泪水,走到了父亲的床边甜甜地喊了声:“爸,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你也要好好治病。只要能给我二哥盖上两间大瓦房,你就让我大山伯看看那里有合适的人家,为我定门亲事吧。”山菊的话一出口,让李金目瞪口呆,面对着女儿,他一时也不知说啥好。
这个平时很看不惯谁家的丫头要是早早就定个娃娃亲,穿婆家给买的衣服时,她都会咗吧咗吧小嘴,替小姐们害羞,今天却如此反常。
山菊又扭过脸,用几乎沙哑的嗓音对大山伯说:“大山伯,我的条件是,男娃必须是高中生。必须等我上完两年的高中。必须有两间房屋的砖瓦作为彩礼!有这样条件的人家,你尽管去提亲。”山菊一五一十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的意见说得十分清楚。这两位长辈万没想到,这个平时文静的小丫头,出言竟如此得让他们意外。
正在李金还有话想跟山菊说时,刘娣串门子回来了。李金急忙给大山和山菊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来劲。”刘娣问。
“闲说,闲说。”李金赶紧打岔。这还没谱的事情,李金不想让老伴在记挂着了。大山也跟着哈哈几声回家了。
刘娣倒了半碗糖水,又递给李金几粒鱼肝油,劝他吃下。这鱼肝油既是李金的药物又是营养品。实在难受了,村医给包点消炎药和止疼药就这么一天天维持着。
气候一天天变凉,李金的双腿几乎没有了力气,软绵绵的,只有太阳充足时他才会下地坐在小院里晒晒太阳,慢慢走动走动,其余时间几乎就是躺在被窝里坐在床上。
十一月中旬,中原一带正是秋收季节。天气时暖时凉。月儿弯弯升起时,大山伯从河西村为一家村民做完喜宴来到了山菊家。大山伯在小河两边这三个生产队里算是个厨子,红白喜事都来找他帮忙掌勺做几桌,忙乎一天落个肚子圆,主家还能赏壹块辛苦钱。在农村那也算是个美差事了。他走到李金床前,美滋滋地从他破旧的夹袄里掏出来两块用黄纸裹得厚厚的东西,原来一块是猪头肉,另一块是猪肝。大山伯眼睛眯着安详的笑容说:“兄弟,快吃几口,香着呢。”
“哎!你弄这干啥,多不好。”李金说。
“嗨!没事的。你身体不好补补身子嘛。”大山伯说。
李金一样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老哥俩一边喝茶一边大山伯试探着问:“老憨兄弟,我有个远房亲戚,离咱们这里有七八里路,那个村叫周营村。有个男娃比山菊大两岁,正在上高中,姐弟俩。姐姐已经出嫁,是个代课公办教师。姐夫在一个国营煤矿当会计。家里有两间新瓦房。我看这家人还不错,你们商量商量看咋样?我好给人家回个话。”
刘娣这才知道,老伴有心想给山菊说门亲事。刘娣最近也想过,老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娃也不小了。有他做主为两个娃安排一门婚事最好不过,他也能安心了。
刘娣说:“她爸有合适的人家,你就为两个娃考虑考虑吧。”
“那中。你叫山菊也过来。”李金说。
其实山菊在那间小草屋里,大人们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又能说什么呢?虽然自己有一双想飞的翅膀与梦想,可她又奈何了命运呢?世界那么大,可摆在她面前的却是狭小灰暗的空间。回头在看看病弱膏肓的父亲,山菊心好痛。她两腿软绵绵地走到父母面前说:“爸妈,只要对方家答应我那两个条件,你们就去相亲吧。我听你们的。”山菊苦笑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金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嘴唇山下咬了几下,眼里噙着酸楚的光。
十一月底,黄土地上秋收已经接近尾声。那深秋里的微光逆着风照在坡壁上。淡淡的草香味慢慢散尽,颠颠狂狂的东南风却越刮越冷。李金几乎就在屋里能走上几步,瘦的皮包骨头。这天有山菊的二哥拉上地板车陪着李金去给山菊相亲。李金坐在地板车上,四周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前面有大山伯领路,后面山菊的大嫂子跟着。李金带着灰暗的心情和家人去那个陌生的村庄为山菊相亲。
山菊这一天在学校上课也是心神不宁的,下午有两节劳动课,是老师组织班级学生去附近棉花地里捡棉花杆。中原一带冬季没有取暖设施,到了大年才放半月的寒假。夏季暑期比较长,所以进入腊月阴天时屋里比外边还要冷。为了防止学生们冻坏手脚,在入秋时节学校都会号召各班级自己储备点柴禾。每个班级到了冬季都有个临时的小铁炉子,烧上几捆柴禾,教室里就会暖和多了。
十五六岁的学生们满脸的阳光,走起路来也连蹦带跳的。虽然是去劳动,但能在广阔天地里自由奔跑使他们无限的乐趣。
此时的山菊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的那份惆怅,那份对未来的失望,时刻抓挠在她心头。十六岁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多么灿烂的年华。怀揣着心中的那份理想与向往,可对于山菊来说命运中就是步步荆棘。在她每走一步的人生路上,总是那么多的辛酸和坎坷。
几十个学生热热闹闹很快就到了棉花地里。蓝天上飘着一团一团的白云,同学们一边捡柴禾一边嬉戏。山菊在一边显得那么苦涩,一个人不声不语的只管找柴禾,不知咋了头还有点眩晕,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班长赵健走到她跟前,把自己捡到的一抱棉花杆放在了山菊面前说:“山菊姐,你不舒服就在这里歇一会吧。我多检点。”话一说完赵健转身走了。
山菊望着这个在一起念了将近七年书的大班长,不知说什么好。这个比自己家境要优越得多的小男孩,骨子里是那么善良。山菊眼睛湿润了。赵健的这份友谊是那么的厚重。
望着远处流动的风沙和人世间这条路,这个美丽的小女孩非常迷茫。她只能背负起命运所赐予她的一切,坚强地往前走着每一步!
纵横交错的黄土地啊,哪一片是她心上的蓝天!山菊木呆呆地坐在地上,品味这苦弱的生命,心中仍然是一片迷茫。
西落的日光还在红灿灿中,同学们也各自捡了大小不一的一捆棉花杆,每个人用绳子捆得瓷瓷实实,背在肩上返回了学校。放好柴禾同学们也就放学回家了。学校离山菊家隔条小河,有千把米远。山菊急匆匆回到了家。
这时候李金已经回来了。山菊站在门槛边,低着头用手捻着自己的衣襟。
李金喊:“山菊,你过来。”
山菊把书包挂在墙上,闷声闷气地喊了声:“爸。”
李金很疲惫地说:“丫头,你别怪爸。你和你二哥都这么大了,怎么叫我能放心?我看了男娃,个子不矮,黑黪黪的。人家也打听咱了,很中意你。只要咱同意,交换完你们的生辰八字,明年开春就把两间房子的砖瓦送过来。丫头你说咋样?”
山菊看了看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的父亲说:“爸,听你的。”话一出口,山菊哇哇地附在父亲肩头哭了起来。母亲和大嫂一边落泪,一边安慰山菊。
李金说:“让丫头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爸明白你心有多高,委屈我丫头了。”李金用手摸着山菊的头念叨着,眼睛却一直混沌地看着屋顶。他的泪水只能往肚里倒流。他的那点心血,已经让无情的岁月耗尽了。
大嫂酸着鼻子上前晃了晃山菊。山菊赶紧揉了揉眼睛,抬起头说:“爸,没事的,怪好吗。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
到了腊月初六,有大山伯带着刘娣和山菊大嫂去男娃家定亲。双方对换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贴,男方家给山菊买了两身衣服的布料,一双黑色大绒方口鞋,和一双红色呢绒袜子。并再次说明,明年开春暖和了把两间房子的砖瓦送到山菊家。
就这样在1976年的冬季,十六岁的山菊在父亲病重的情况下定下了这门她未谋过面的婚姻。
到了三九,李金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几乎是卧床不起,吃饭也得刘娣扶起来,他才能勉强喝半碗面汤。有时候甚至才吃几口。刘娣常常是背过李金,就难过起来。
很快到了年末。这是打倒四人帮后第一次闭卷考试。大部分学生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忐忑不安。
十年之久。全国的教育处在开门办学的状态,学校基本的精力用在了“造反有理”的事情上。学生的文化基础知识实在是差劲。七门的课程,全班几乎一半不及格。就劳动和体育分数高,个别学生甚至考七八分,自己都觉得臊得慌。山菊的成绩在班级属于前三名,又评了个五好学生,发了一个大奖状!放学后,山菊非常骄傲的拿着奖状到了家。到家后她用中午吃剩下的稀饭,在墙上抹抹就把奖状贴墙上了。山菊走到父亲床前高兴地说:“爸,你数数我有几个奖状。”
李金微笑着说:“吆,五个奖状了。俺小丫头了不起,过年让你妈买肉包饺子吃。”李金坐在土坯垒的床上,父女俩温馨地聊了一会。
转眼1977年春节来临。这也是十年****后的第一个春节!十年的沧桑变化,让黄河儿女终于盼来祥和。千千万万个黄土地儿女敲响了黄土坡坡上的腰鼓!吹响了黄河滩上的调调..亿万农民盼来了新的历史时期。
腊月二十六。山菊大哥去集市上花两块多钱买回了三斤多肥膘猪肉,全家人年三十也能美美吃上一顿饺子了。
刘娣还特意从她哪只小樟木箱子里拿出了那把剪刀,她略带幽默地说:“今年政府不管了吧,我剪两个小窗花喜庆喜庆。”
山菊说:“妈,这么多年我都不记得你剪窗花了,你还会剪吗?”
“嗨,马马虎虎剪出来就中。山菊,你姐不喜欢,你也长大了,抽空你也多学学。丫头家长大了也该学点手艺,做做针线活,妈还能跟你一辈子。”
山菊笑着说:“妈,这辈子我就跟着你,给我做一辈子的鞋穿。”
刘娣笑笑说:“净说些傻话。丫头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
母女俩一边说话,刘娣就动手把两张红纸折叠好了,她便拿起剪子一圈一圈地剪了起来。不一会两个小老虎剪成了。又过一会,一张大福子剪成了。刘娣轻轻地把剪好的窗花打开。
山菊非常好奇地说:“妈,你还会剪啥窗花?”
刘娣非常内疚地说:“我就会剪几样简单的小窗花。你外婆总说我笨,没学好她的女红。”
山菊忙问:“那我外婆,一定比你手巧?”
刘娣点点头说:“是的,小箱子里还有你外婆留下的两张窗花哩!我拿出来你看看。”
刘娣慢慢从小箱子里拿出来了两幅剪纸。山菊看后非常的吃惊,她没想到,外婆竟能剪出这么逼真的小猫和鸳鸯图来。这让她爱不释手。
年三十的上午,刘娣把大儿子买回来的肥肉切成块,又把锅烧得热热的,用锅铲子在热锅里炼出猪油来,再把猪油装在小瓷罐里。剩下的油渣和少量的猪肉沫沫,掺上一多半的萝卜再包饺子吃。一家人齐动手开始忙碌起来。饺子还没有包完,山菊三岁的小侄女伸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非要拿一个往嘴里填,几次被她妈夺下来,惹得她哭了鼻子。
山菊坐在灶坑边,拉风箱烧火。不一会大锅里的水烧开了,刘娣马上开始煮饺子。香喷喷地饺子在大锅里沸腾着,两支烟的功夫饺子煮熟了。刘娣先盛了一小碗端给老伴,她好说歹说李金才勉强吃下去五个饺子,每个饺子他吞咽的都那么费劲。一家人看他这难受样子,那有心情过新年呀!一种不祥的征兆笼罩着全家。
刘娣走出来对两个儿子说:“过了初一,再叫老村医来给你爸把把脉吧。看看还能撑多久。”
山菊看到父亲咋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脸彭地蜡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