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看着山菊此时的样子,心都要碎了。他站起来,用右手摸了自己一把脸说:“看你这傻丫头,哭个啥,就这么大点个小肉疙瘩能把老子咋样?吃一阵子药慢慢就好了。说不定哪天老子像屙屎一样把它屙出来了。你别担心,好好上你的学,爸还等着享你的福呢。”李金微笑着,用很幽默的谎言对女儿说。
山菊埂咽着喉咙说:“爸,你可要吃药,快点好呀!”
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在那个穷乡僻壤的世界里,甭说一个小丫头,就是成年人也不真正了解这肚子里长个疙瘩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久而久之会给人带来什么灾祸?事情当时也就这么糊弄过山菊了。
到了第二天,家里就剩老俩口了。李金坐下来语重心长的跟老伴说:“丫头她妈,我这病呀也不是一天半天得的,急也没有用,暂时先吃着药。医生不是也说了嘛,就是开了刀也保证不了会好,所以就先往后拖一拖。看看咱这老二马上就二十岁了,连个媳妇还没有。这年成日子又不好混,再借一屁股债,病也没有治好,往后你们娘仨可咋办啊!不能听孩子们的,吃吃药兴许过一阵子就好了呢。说啥我也不会去开刀的。放心,三两年我死不了。”李金和老伴亮明了态度。刘娣又能怎样?只有无奈地心酸地接受现实。
李金这个在苦难中走过来的坚韧汉子,只有把痛苦嚼碎了吞在自己肚子里,为儿女们艰难地撑起一个家。
就这样李金在家吃了半月西药后慢慢感觉好点了,他就执意要去生产队看果园。季节到了五月。天气变暖,大地多了许多色彩。人也舒展了腰板。村头的大喇叭也少了许多刺耳的噪音,一切变得越来越平和。大地上绿油油的,叫人感到很温暖。
山菊看到父亲又能轻便地走在果园与家之间,内心也轻松了许多,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又多了笑容。虽然在学校里她积极向上,团结同学。但始终内心深处总是那么沉重。
自从李金检查出身体严重的疾病后,刘娣三天两头会给他冲碗白糖水喝和煮个鸡蛋吃,这也是他全部的营养了。可白糖只能凭糖票才能买到,所以喝了一段后也就断顿了。刘娣跑了好几趟大队供销社,好说歹说都不卖给她。非要糖票不可。这稀缺的糖票分到每个社员手里实在是寥寥无几。上哪里弄去呀?这可愁坏了刘娣。
吃晌午饭时山菊无意听见母亲唠叨这事,她搁在了心里。突然她想到有一次同学们在和班长开玩笑时说:他家没有火柴了,想找班长开个后门,帮他买一包。班长很痛快地答应了。山菊这才知道班长大哥在大队供销社是个头头。她想来想去为了父亲必须找个时间问一问班长,可两天了她看到班长总是张不开嘴。班长倒是无意看出来山菊有什么事情。课间操时,班长就走到山菊跟前问:“山菊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奥,奥,你大哥是不是在大队供销社?”山菊终于放下这点小小的虚荣心,张口和赵健说明家里的情况。
“是的,我大哥在那里管事。你是不是有事情?”赵健又问。
“那你帮我弄斤糖票呗?我爸一点白糖水喝都没有了。”事情终于说出来,山菊此时心里却扑腾扑腾乱跳,小脸绯红绯红的。
“中,中,我晚上回去就给你问。”赵健一口答应了。
这件事情山菊回到家也没有给母亲说。第二天吃过早饭她早早地往学校走,一阵旋风突然吹来,山菊没有来得及躲闪,弄了一脸的灰尘,两只齐刷刷的小辫子被吹得扎扎起来。她又忙走到小河边用河水洗了几把脸,两只手捋了捋小辫子,又扑啦扑啦刘海赶紧往学校走去。一边走她一边在琢磨,必须早点到班级,可不能让其他同学看见了,要不马虎又该胡说八道了。
二十来分钟左右,山菊就到学校了。她走到班级门口一看,好家伙班长已经到了。山菊说不清怎么回事,心里感到慌乱起来。
“山菊姐,给你糖票。我管我妈要了一斤二两糖票。”山菊赶紧接过糖票,抬头一看班长咋也红脸了。
“谢谢你班长。谢谢你班长。”山菊说完,脸像红苹果似得匆匆离开了教室。
平时很熟悉的同学顷刻间咋变得那么拘谨与一种莫名的羞涩?山菊自己跑到外边踢起了鸡毛毽子。那轻轻的鸡毛毽子在她的双脚下上下地飞舞着,别提山菊今天有多高兴了!她心里像开满了花儿。那阿娜的倩影在春天的晨霞中是那么的美丽。
中午放学回到家,山菊赶紧把两张糖票给了母亲。父母很是意外地问:“山菊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糖票?”
山菊很干脆地说:“我们班长从他家拿来的。他大哥就在供销社。”
“你们班长是谁呀?哪个村的娃?”刘娣问。
“我们班长就是北边赵村的。他爹在公社当官。他哥在供销社当头头。咋了妈?”山菊有点嫌烦了。
李金在一旁语重心长的说:“山菊,今后咱可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啦。爸没有事了,安心上你的学,争取明年去上高中。”
山菊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还是觉得不放心又重复了一句:“爸,你真的没有事了?”
李金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往手心里吐口吐沫,拿起身边的铁锹双手攥的紧紧地说:“你看爸的双手多有劲!”山菊看到父亲现在这个样子心里踏实了,也开心了一点。
日子就这样从春又走到了夏季。麦收开始了。学校也开始放假。十六岁的山菊今天也跟着哥哥和嫂子下地学着割麦子。原来李金身体好的时候,家里人从不让山菊干力气重的农活。家中就她小,又是个小丫头,两个哥哥也从来都是娇惯着她,干点轻便的活。今年她十六岁了,也是个初中生了,应该下农田锻炼锻炼了。她拿起一把哥哥磨得锋利的镰刀跟着下地去。集体割麦子按垄数记工分,割得多挣得工分就多。
大嫂子喊:“山菊,挨着我割四垄就中。能把这四垄割完,就算你本事不小。”
这个大嫂虽然泼辣的很,但对这个小姑子还算不错,无论自己弄点啥好吃的,哪怕是一张烙饼子也能给山菊掰上一小块。
山菊手抓着这麦秸秆,总觉得自己的手太小,麦子从手里总往下漏,一会功夫忙得她满头大汗。
“山菊,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干活的人呀!别叫麦穗扎坏了你的小手。都这么大了,还上什么学呀!找个吃公粮的婆家多美的事。”挨着旁边割麦子的少群嫂子,咧个大嘴逗起了山菊。
山菊羞羞答答地说了句:“二嫂子,你省省劲割麦子吧,”
“二嫂子呀!也是,俺妹子都这么大了,也该找个婆家了。你看看哪里有好人家,给我们妹子说和说和。”山菊大嫂是个直性子,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你咋那么多废话,干你的活吧。”山菊大哥瞪了他媳妇一眼。一阵麦秆哗啦啦的响声冲淡了一时的尴尬。
炎热的六月。烤的黄土地上热烘烘。生活虽然给百姓们留下很多苦涩,但他们仍然勤恳地劳作在农业第一线。那蜜汁似得生活之光他们也很梦想。
集体化道路是农村仍保持着某种格局。人民公社化碰撞着、冲击着、转化着农村道路的演化和走向。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把本是靠种地为生的农民也卷入了这场十年的浩劫。基本生活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秋虫唧唧,谷物飘香,这场十年的浩劫总算结束了。
1976年的十月,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全国各条战线焕发出了新的活力。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到来了。
一阵风儿从东边的群山飘来,秋天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日子。体弱的李金又染上了重感冒。村医连续给他打了一个星期的肌肉注射。又口服了感冒药,李金才算慢慢好了起来。但吃饭还是不行。这么大个劳力,一顿吃不下一碗面条。身体像散了架似得,浑身没有力气,脸色一阵阵苍白,那双粗造的双手常常捂着肚子。有一天孩子们不在家里,李金对刘娣说:“丫头她妈我这回恐怕不中了,以后你有两个闺女,老了受不了啥罪,最让我不放心的是咱这二小子,二十出头了,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你说哪家闺女肯嫁过来哟。”李金坐在床上惆怅起来。
秋季开学山菊上初中二年级了,也是中学最后关键的一年。打倒四人帮后,校风学风有了初步改善,那琅琅的读书声在校园内此起彼伏。山菊多么想去公社上高中。可最近父亲的身体状况深深地刺疼着她,上课常常走神,没有了往日课堂里的专注,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干燥的秋风接连不断地吹起。黄叶,沙尘阴霾着空中。枝桠光秃秃地在摇摆,大地苍白了许多。山菊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村东头大山伯叼着烟袋锅来家里看望李金。山菊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小草屋了。
只听大山伯高一声低一声的再说:“老憨兄弟,你咋那么犟呢?看看你这身体,二小子都二十出头了,你咋不为他考虑考虑呢?再拖延下去恐怕只能打光棍了。这娃就够懂事情了。你看看有的人家的男娃,还跟父母闹腾着要找媳妇呢。看你这当爹的,也得多为儿子想想呀。”
“嗨,大山兄弟!你说我有啥办法?我也心焦啊!哪天我要真不行了,连眼睛都闭不上呀。”
“咋没法子,换亲你怕亏了山菊?这么大了,给她说上个婆家总中吧?不说别的,要上两间瓦房的彩礼,在咱这一带很正常嘛。”
山菊清清楚楚听到两位老人的谈话。她并没有插言,只觉得头嗡嗡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