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已是深秋时分,阳光很晚才将山腰上的一座小庙照亮。这座小庙虽然在群山掩映之中,但却已经破败不堪。大面积剥落的白墙,稀稀落落的青瓦,歪歪斜斜的红窗,在萧瑟的秋风里更显凄清。
小庙门前的石阶上,一老一少席地而坐。这老者又矮又瘦,穿着件很不合身且又脏又旧的青色道袍,手里提着个褚红色的小酒壶,边喝酒边想着什么事情。
那少年的眼睛越瞪越大,神情越来越紧张,眼看那壶酒越喝越少,他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一把抢过酒壶,大声道:“酒都快喝光了,想起来没?”
“我上次讲到哪了?”老道士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讲到黑龙将四个和尚缠住了。”
“噢,是这个故事啊!”
“是是是,后面,后面怎么样了?”
“嗯……后面……后面还是想不起来!”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倒像是他喝了酒一样。想着攒了好些天零花钱才买得的酒,被这老道士一会就快喝没了,而想听的故事依旧没有下文,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又是不甘。他无奈地一跤坐在石阶上,叹道:“想不起来就算了,那就像以前一样,讲个新故事吧!”
老道士连连点头,忽地伸手将酒壶抢了过去。少年只想着听故事,也不跟他计较。老道士又喝了口酒,缓缓说道:
“想当年,我孤身闯入妖域……”
“听过啦!杀了一只青鳞古蟒。”
“噢,想当年,我在东海荒岛……”
“遇见一只万年巨鳌,听过啦,换换换!”
“想当年,呀,酒没了……”
“听过啦!什么!”
少年再也忍无可忍了,气道:“臭老道,你以前讲的那些故事,虽然断断续续不清不楚,但到底还是讲完了。为什么黑龙的故事总是想不起来,这都骗了我多少壶酒喝了?”
“不能说骗,是真的……真的想不起来。”老道士红着脸解释。
“不行,今天没酒你也得讲个故事,不然我太亏了。”
“这个……没酒,我想事情很费劲,实在讲不了。”
“讲不了也得讲!”
少年气鼓鼓地据理力争,老道士笑呵呵地支吾答应。两人对峙了一会,忽听远处的小镇上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接着一个身材较胖的少年在山下叫道:“当当,快快,镇上的苏家办酒席,去晚了就抢不到东西了。”
当当是这少年的小名,他本姓杜,单名一个昂字,因发音相近,村里人都叫他当当。他听见叫声,一边飞快地跑下石阶,一边道:“臭老道,你最好快点想起来,要不以后就没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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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胖少年名叫李昕,是杜昂一个村的玩伴。
“小胖哥,苏家又办什么酒席?”杜昂下得山来,朝满头大汗的李昕问道。
“你忘了,今天是重阳节!”
“噢,又是苏家的大少爷过生日。”
两人更无别话一路疯跑,没过多久便到了小镇,只见苏家的大门口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看来小镇附近村庄的居民都来凑热闹了。
“小燕呢?”杜昂心中大叫不妙,向李昕问道。
“当当哥,我在这!”人群外围一个瘦小的身影跑了出来。
“你怎么也还在外边!”杜昂心里着急,忙迎上去拉着她就往人群里边钻,虽然两人身形都比较瘦,但要挤到里边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有杜昂在前面开路,小燕便轻松得多,只是苦了李昕,挣扎了半天依旧在外边打转。
石井镇虽是一座小镇,但面积却很宽阔,是群山之间较大的一处盆地。一条还算平整的青石路将小镇一分为二,北边是空旷的地摊市场,南边则是一排像模像样的商铺酒楼。这些商铺酒楼后边,便是苏家的宅院了。
苏家在石井镇一家独大,宅院也大得很。里面的装饰设计倒很一般,但在山里人看来,已经很奢侈了。苏家的为人也很大气,逢年过节,都会向镇上的行人散些糖果,枣儿,栗子等等,讨个好彩头。但一年之中,倒是重阳节格外的隆重,因为这一天恰好是苏家大少爷的生辰。苏家不光发些水果糕点,还会撒些铜钱,当真是不容错过。
杜昂和小燕在人群中左冲右撞,好几次差点被挤散。小燕姓桃,年方十岁,穿了一件桃色襦子,看着就像一朵小桃花。小燕虽小,脾气却不小,但凡被人踩着了,总要尖声骂道:“你胡子都一大把了,还跟小孩子抢糖吃,羞不羞啊!”被骂的人也不生气,憨声笑道:“今天有铜钱哩!”
这些都是凡人,过着烦人的生活。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烦心的事情数不胜数。要解脱,就要修仙,要求道,要体悟自性得窥天人,然而要想修仙求道,首先便要具备天根。
凡人有三种,一种是完全没有天根的人,这些人彻底没有仙缘,只能老老实实的过活。其次是具备天根,但天根不亮的人,这些人要想踏足仙道,可以服用丹药,但成功率因人而异。第三种是具备天根,而且天根已亮的人,他们是凡人中的幸运儿,只需拜入修真门派,或觅得其他仙缘,便可青云直上成就大道。
山里人世世代代蜗居在深山之中,有没有天根,天根亮不亮,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知足常乐,只要解决了一日三餐,心中便喜乐平安。
他们烦着,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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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是大户人家,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家业已颇具规模。有了家资,便有了追求。两三年前,苏家老爷便开始带着儿子出山去寻求仙缘,往往一去就是大半年。有传闻说苏家大少爷已经吃了灵丹妙药,可以去修行了。
只听锣声哐哐,人声鼎沸的场圃勉强安静下来。苏家的屋檐下,陆续走出几个衣着华贵的人。当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便是苏家如今的家主苏衍光,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捋着下巴上一小撮胡子,神情甚是自得。在他的左边,站着个清俊帅气的少年。
这少年便是苏家的大少爷,苏青岩。他个头已比同龄人要高,还结了个高高的发髻,更显得高人一等。他的神情温和,举止从容,穿着一件闪着碧光的青衫,颇有超凡脱俗之意。
人群中不禁响起一阵阵喝彩声,有的说苏家大少爷果然是人中龙凤,有的说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有的说人比人气死人,等下多捡些铜钱才是硬道理。
杜昂好不容易占据了一个不错的位置,正呼呼喘气。听到众人的议论,他踮起脚尖一看,只觉眼前突然一亮,珠玉在前,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心道这苏家大少爷童年时不过跟自己一般灰头土脸的在小镇上玩泥巴,没想到几年没见,怎么就摇身一变,变得如此英俊不凡了呢?
一旁的桃小燕个矮看不见,拼命央求杜昂背她起来。杜昂发了会呆,才答应她。不一会,桃小燕高高地站在杜昂肩上,不出意料地尖叫道:“哇塞,真的是好帅呀!当当哥,你可被比下去啦!”
“我穿那件衣服,也不见得就差了。”杜昂心中正不是滋味,再被桃小燕这一补刀,更有些丧气。
“我说的是气质!气质,你懂不懂?”桃小燕连连摇头,声音很是清脆。
杜昂猛地往前一倾,作势要将桃小燕摔下来。桃小燕全没防备惨叫一声,一个踉跄直往后翻,双手在空中不断圈动,好不容易才堪堪站定了,忽然又猛地往前栽倒。
“怎么样,还敢不敢乱说!”杜昂生气的道。
“好啦!我不敢啦!当当哥,饶了我吧!”桃小燕左右支绌,前后摇摆不定,直吓得小脸通红,连连求饶道。
这时,一个中年管家敲着面小锣走近人群,清了清嗓子,说道:“众乡亲,大家静一静!我们家老爷今天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说。”
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都朝苏衍光看了过去。
“众邻里乡亲,承蒙各位抬爱,年年光顾犬子的生辰庆典,老夫感激不敬。”苏衍光满面红光的道。他这一句文绉绉的话,说得甚是得体。但山里人不吃这一套,一个虬髯大汉囔道:“苏老爷,你称你儿子是狗儿子,这不是自己骂自己吗?”众人一阵哄笑。管家对那大汉笑骂一通,跟着解释了几句。那大汉一脸无辜,连连摆手道:“俺没读过书,怪不得我哩!”
苏衍光并不生气,跟着笑了一阵,又道:“好,我不掉书包了。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儿子的生辰。我儿子,苏青岩,今天满十三岁,他天根已亮,可以去修行了!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找了个门路,让他拜入了九屏山的灵丹宗,明天就要出发了。”
山里人多半不知道九屏山,也不知道灵丹宗,但一听到“修行”二字,便知这位苏家的大少爷要踏足仙道了。场中又是一阵喧哗,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而且不光我儿子,我女儿苏青青,也将一同前去。”苏衍光笑容满面的道。
众人听了一惊,朝他身边的少女看去,不禁目瞪口呆。场上竟有那么一瞬静得出奇。没有议论,没有传闻,没有猜测,只有不可思议。原来,在苏衍光的右边一直静静地站着一个紫衣少女。刚才众人的目光一直被苏青岩吸引着,倒忽视了一旁的她。
她的手掌微微攥紧,脸颊微微泛红,脸上微微一笑,明眸皓齿,肤白如玉。
杜昂忙将桃小燕放下来,要自己瞧瞧。哪知桃小燕忽地小手一伸,遮出了他的眼睛,细声说道:“不许看,当当哥,我不让你看。”杜昂心下好笑,拨开桃小燕的小手,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一时兴起,从群中一跳而起,目光匆匆一扫,隐约只看了个大概,觉得很白,正想跳起来再看几眼,忽听苏衍光道:“好了,就说这么多了,发喜钱吧!”
一大把一大把的铜钱从天而降纷纷撒落,众人欢声雷动,七手八脚地开始抢钱,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人群中,桃小燕勉强抢到了一枚铜钱,忽然发现杜昂还站着发呆,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尖叫道:
“还没看够吗?当当哥,快抢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