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喜容满面,望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忖道:“这妇人气质,是个不良之人,必有隐情。那小孩子不肯说破,是个孝子。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妇人出去,不论走远走近,必有个人同他说话的。你看何等样人物,说何说话。不拘何等,有一件报一件。说得的确,重重有赏。倘有虚伪隐瞒,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严,公人怎敢有违?密地尾了吴氏走去。
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么了?”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两人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细细报与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可恨!可恨!”就写一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吴氏首先进来,禀道:“昨承爷爷分付,棺木已备,来领不孝子尸首。”府尹道:“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吴氏毫无戚容,叩头道:“多谢爷爷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进来!”公人听见此句,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贴。一看,乃是硃票,写道:“立拿吴氏奸夫,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脱!”那公人是昨日认杀的,那里肯差?亦且知观指点扛棺的,正在那里点手划脚时节,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笔帖与他看。知观挣扎不得,只得随来见了府尹。
府尹道:“你是道士,何故与人买棺材,又替他顾人扛抬?”知观一时赖不得,只得说道:“那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浼小道,所以帮他。”府尹道:“亏了你是舅舅,所以帮他杀外甥。”知观道:“这是他家的事,与小道无干。”府尹道:“既是亲戚,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余。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这奴才死有余辜!”喝教取夹棍来夹起,严刑拷打,要他招出真情。知观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亲笔画供,供称是:“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唆杀是实。”吴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府尹随叫:“取监犯!”把刘达生放将出来。
达生进监时,道府尹说话好,料必不致伤命。及至经过庭下,见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摆着,心里慌了,道:“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战兢兢地跪着。只见府尹问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见说着就里,假意道:“不认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难道不认得?”达生转头看时,只见黄知观被夹坏了,在地下哼。吃了一惊,正不知个甚么缘故。只得叩头道:“爷爷青天神见,小的再不敢说。”府尹道:“我昨天再三问你,你却不肯说出,这还是你孝处。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
又叫吴氏起来道:“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吴氏心里还认做打儿子。只见府尹喝叫:“把黄妙修拖番,加力行杖。”打得肉绽皮开。看看气绝,叫几个禁子,将来带活放在棺中,用钉钉了。吓得吴氏面如土色,战抖抖地牙齿捉对儿厮打。
府尹看钉了棺材,就喝吴氏道:“你这淫妇!护了奸夫,忍杀亲子,这洋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隶,拿下去着实打!”皂隶似鹰拿燕雀,把吴氏往阶下一捽。正待用刑,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横眠在娘的背上了。口里连连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隶不好行杖,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达生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
府尹看见如此真切,叫皂隶且住了。唤达生上来道:“你母亲要杀你,我就打他几下,你正好出气,如何如此护他?”达生道:“生身之母,怎敢记仇?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反责母亲,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爷爷台鉴!”叩头不止。府尹唤吴氏起来道:“本该打死你,看你儿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学好。倘有再犯。必不饶你。”吴氏起初见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见儿子如此要替,如此讨饶,心里悲伤,还不知怎地。听得府尹如此分付,念着儿子好处,不觉吊下泪来,对府尹道:“小妇人该死!负了亲儿。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再不敢非为了。”府尹道:“你儿子是个成器的,不消说。吾正待表扬其孝。”达生叩头道:“若如此,是显母之失,以章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吴氏见儿子说罢,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场。府尹发放宁家去了。
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观中已晓得这事,推那太素、太清两个道童出来。公人领着他进府堂。府尹抬眼看时,见是两个美丽少年,心里道:“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遂期淫欲。这两个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妇女出丑。”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领棺埋讫,即令还归俗家父母,永远不许入观,讨了收管回话。其该观道士,另行申敕不题。
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感激儿子不尽,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儿子也自承颜顺旨,不敢有违,再无说话,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吴氏无奈,也只得收了心过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惊悸成病,不久而死。刘达生将二亲合葬已毕,孝满了,娶了一房媳女,且是夫妻相敬,门风肃然。已后出去求名,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仕宦而终。
再说那太素、太清,当日押出,两个一路上共话这事。太清道:“我昨夜梦见老君对我道:‘你师父道行非凡,我与他一个官做。你们可与他领了。’我心里想来,师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与他做,却叫我们领?谁知今日府中叫去领棺木,却应在这个‘棺’上了!”太素道:“师父受用得多了,死不为枉。只可惜师父没了,连我们也断了这路。”太清道:“师父就在,你我也只好干咽唾。”太素道:“我到不干,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将前情一一说与太清知道。太清道:“一同跟师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还了俗,大家寻个老小解解馋罢了。”两个商量,共将师父尸棺安在祖代道茔上了,各自还俗。
太素过了几时,想着吴氏前日之情,业心不断,再到刘家去打听,乃知吴氏已死,好生感伤。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梦见吴氏来与他交感,又有时梦见师父来争风。染成遗精梦泄、痨瘵之病。未几身死。
太清此时已自娶了妻子,闻得太素之死。自叹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该如此破戒。师父胡做,必致杀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还亏我当日侥幸,不曾有半点事。若不然时,我也一同做枉死之鬼了!”自此安守本分,为良民而终。可见报应不爽。
这本话文,凡是道流,俱该猛省。后人有诗咏着黄妙修云:
西山符箓最高强,能摄生人岂度亡?
直待盖棺方事定,元来魔祟在裙裆。
又有诗咏着吴氏云:
腰间仗剑岂虚词?贪着奸淫欲杀儿。
妖道捐生全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诗咏着刘达生云:
不孝繇来是逆伦,堪怜难处在天亲。
当堂不肯分明说,始信孤儿大孝人。
又有诗咏着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闺房作媚姿。
毕竟无侵能幸脱,一时染指岂便宜。
又有诗单赞李杰府尹明察云:
黄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诛法不轻。
偏为鞫奸成反案,从前不是浪施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