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陈远讶然。
魏子云咬牙道:“正是……太和殿。”
太和殿便是金銮殿,皇帝朝会群臣之处,皇城内最高的建筑,紫禁之巅。
魏子云说出后,见皇帝不语,以为龙心不喜,便道:“这二人实在大胆,不如……”
陈远望着窗外,是一片宏伟庄严的宫殿,心生感慨,道:“朕允了。”
魏子云瞠目,却只得退了出去。
九月十五,黄昏。
园子里暗香浮动,满是桂子香气,熏得石榴树下池子里的金鱼都懒洋洋的,一片火红的枫叶飘落在走廊前,陆小凤忽然觉得像血,心头更加沉重,却笑道:“恭喜你要做父亲了。”
对面是一个白衣人,脸色晶莹如雪,剑也如雪,本来冷漠的脸上现在却带着愉快的笑容,道:“谢谢。”
他怀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虽大着肚子,却更为她添了一份风情,此刻也是微微笑着:“等他出世了,陆大侠可不要少了贺礼。”
三秋桂子,好友对坐,儿女在望,这本是最温馨的时候,但三个人的笑颜深处却有一丝深深的苦涩。
因为白衣人正是西门吹雪,今晚将要在天子夜宴上,与白云城主决战的西门吹雪!
必然有一个人死去的决战!
陆小凤怔怔坐着,忽然连翻了三十六个跟头,站直了笑道:“他满月酒时,你们夫妇可要通知我!”
不等到回答,陆小凤已大步走了出去。
“皇帝为甚么要宴请我们这些人呢?”他又忍不住想到。
“朕想请教各位一件事情。”
太华殿上,皇帝举杯道。
宫殿很高,很大,幽深宽广,足以容纳数百人,十张案几只占了很少一片地方,一人一案,案上有美酒佳肴,案侧有如玉美人,案前有歌舞升平,案后有编钟悠扬。
案中十人尽是江湖中的成名绝顶高手,少林方丈大悲,长老铁肩,武当掌门石雁,长老木道人,也有绝世剑客,世家公子,风尘异人。
众人也举杯,却未饮,都看向陆小凤,于是他只好道:“不知陛下要问甚么?”
各位高手也都暗中揣测,这位天子好端端的突然要宴请自己这些武林人物,不知有何用意,夜宴方起时,皇帝不说,只是命起歌舞,上御酒美食,谁也没敢多问,因为殿内便站着二三十名大内高手,殿外更是如林的禁卫。
皇帝道:“诸位都是武林大豪,谁曾为生计发愁过?”
众人都是呆了一呆,本以为皇帝会问一些江湖逍遥之事,哪知一开口竟是这样粗浅。
一个光头和尚放下手里的肥鸡,擦擦油光发亮的嘴,道:“陛下,小僧常常身无分文,饥一顿饱一顿的,只有馒头吃,还经常被人抢。”
众人一时无语,皇帝看了看,道:“除了老实和尚,诸位应该都是丰衣足食罢?”
这话谁也不能否定,于是便都不说话。
皇帝道:“老实和尚。”
和尚道:“在。”
皇帝道:“你快饿死时会不会去偷,去抢?”
和尚老实道:“会。”
皇帝道:“你被抓住,主人要打你,你会不会反抗?”
和尚道:“不会,给他打一顿,出了气,就不追究和尚了。”
皇帝点头道:“你武功高强,他打你,是打不出甚么事的……”
几人心里一动,模模糊糊知道皇帝要问甚么了,果然上面又传来声音:“但百姓们不会武功,偷不到,抢不了,会被打伤,打死,他们快饿死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众人相互看了看,顿时觉得满案美食再难以下咽,过了好一会,也没人回答。
皇帝挥手,满殿歌女乐师都退了出去,宴上立刻静了下来。
皇帝道:“我知道诸位都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但以诸位之力,若是遇上荒灾之年,却也救不了多少人。”
“能救天下人的,是朝廷。”
只有官府,才有横跨整个国度大规模调动粮食救济的力量,谁也不能不承认。
众人放杯,看着皇帝,等着下文。
“但纵以朝廷之力,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所以便要究其根源,百姓为甚么会没有饭吃呢?”
寂静的大殿上,不闻一声咳,只有皇帝清朗的声音在回荡:“诸位应该都有产业,朕想问一下,各位大师,道长,大侠,你们的产业这些年来是越来越多呢,还是越来越少了?”
少林方丈,武当掌门都是内外功修至化境的高人,此刻好像也坐不住,轻轻动了下身子。
陆小凤瞧向花满楼,忧色更重。
花家为江南首富,土地不计其数,有人曾说,早上骑着快马出发,奔跑一日,晚上也出不了花家的地界。
花满楼空洞寂寞的眼睛里也多了种陆小凤从未见过的颜色。
此刻众人已知道皇帝此宴为何,但还是有人不解,这与武林人士何干,不应该是你这位皇帝,朝廷重臣担忧的事情么?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皇帝道:“武功,给了诸位自由。”
“给了诸位诸多的自由,不愁生计,快意恩仇,劫富济贫,不拘管束,逍遥快活的自由……”
“朕听闻坊间话本演义故事中,为朝廷效力的武林人士常常有一外名号,叫做鹰犬。”
几位大内高手脸色立时非常难看,大侠们摸耳朵的摸耳朵,揉鼻子的揉鼻子。
“故事通常是皇帝昏庸,吏治混乱,奸臣当道,陷害忠良,便往往有义士挺身而出,搭救忠良之后,与朝廷鹰犬斗智斗勇,期间或许还有几位女侠掺合其中,爱恨情仇,跌宕起伏,最后自然是大侠获胜,鹰犬死绝……”
陆小凤目不斜视,盯着案上的玉杯,似乎在研究它为甚么这么漂亮。
“朕估摸着,兴许是朝廷皇帝大臣们高高在上,不顾民间疾苦,故而才有这等编排故事,用意也是好的……”
皇帝忽然叹了口气,挥手。
一队彩衣宫娥捧着厚厚的册子上得殿来,为每张案几上分发三部,悄然退下。
陆小凤瞧着最上面一部的封面:羊城户丁暨乡绅佃户土地详考,厚厚的一册,近千余页,他心中一动,再翻下面,花城详考,最后是锦城详考。
皇帝以手支额,歪在座上,低低道:“这是此次天下人丁土地清查的一部分结果,多赖鹰犬之力,才能如此迅速地彻办下去,诸位不妨翻一翻。”
于是大家就开始翻,初时哗哗的响,慢慢的却静了下来,香气缭绕的大殿里,坟墓一般的寂静。
陆小凤放下册子,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他看了看自己的朋友们,司空摘星往常猴子一般的脸也不再笑了,花满楼伸出手停在册子上,像块石头,西门吹雪似乎一样,只是更冷了些……
大悲方丈,石雁掌门本来面见天子,穿着精致的法衣,戴着珠玉的法冠,此刻却似乎嫌衣服太亮了一些,法冠太重了一些……
忽然有人冷冷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陆小凤并未转头,他已听出这人的声音,也听明白了白云城主的意思。
——这是皇帝和朝廷大臣位的事情,与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何干?
他觉得这话没道理,却又不便反驳。
反驳便要伤害花满楼,他不愿伤害朋友,于是陆小凤看向皇帝,看他怎么说。
大家也都看向年轻的帝王。
皇帝淡淡道:“不错。”
皇帝竟无反驳,陆小凤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位皇帝如果练剑,剑法一定很好。”
好的剑法必定有奇妙的变化,皇帝便变化了,变的很远。
“得国正,便享长祚,得国不正,二世而亡。”皇帝语气依然淡淡,说出的话却绝对不淡:
“兵戈杀戮为正,何也?以其屠杀天下,故有地广人稀,建朝后休养生息,人人可活,及至王朝末年,人息渐繁,富者拥阡陌,贫者难立锥,若又逢天灾,贫污横行,人人难活,便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起陈吴之事。”
大家好像听的很最明白,又好像很不明白,但皇帝仍在说,就只好听下去:
“人多而无地,百姓求活,此亡国之根。”
众人咀嚼着这番话,仍有不解:与我们何干?难道你要变法,想请我们将贫官污吏尽数杀了?
“朕欲扩海外之地,以迁中土难养之民。”
皇帝扫过一众惊讶的大侠,道:“朕去年已派了三十支船队出海,探查海图,只是大洋天象难料,船员又软弱无力,故而进程十分艰难。”
话至此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大悲禅师与铁肩长老互看一眼,合什道:“阿弥陀佛!陛下有此等活万民之心,少林愿举寺相助。”
石雁单掌竖起,道:“无量天尊!武当亦愿附骥尾。”
高手们也都纷纷表示愿意出力,一时热闹了起来。
皇帝挥手,道:“举寺就不必了,若是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元气大伤,诸位又长久不归,未免会引发某些骚乱,朕只是提一下,宴后会有专人与大师,道长商谈。”
“是,陛下。”
皇帝挥手,宫人上前撤下宴席,上了煮石汤,却有二人只要了白水。
皇帝目中似有笑意:“国事已毕,西门庄主,叶城主,朕虽久居深宫,也听过两位的名声。”
“微末草民,竟能上达天听,实是幸甚。”
皇帝笑道:“二位都是旷古烁今的绝代剑客,朕想知道,在二位心中,剑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