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媛媛面色苍白地卧在病榻上。
当我把从花店刚买的一束鲜花插入床头柜上的花瓶时,她吃力地坐了起来,凝神看着花束,深情地说:“这花儿真好看,谢谢你了。”
我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我是刚刚听说就赶来了,你真憔悴多了。”
“现在还好,就是浑身没劲,像散了架子似的,”她愁眉不展地说,“叶姐,你说我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了,都快急死人了,公司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媛媛,你现在关键考虑的是安心养病,既来之,则安之。”我安慰她。
我知道杜媛媛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姑娘。她热爱生活,兴趣广泛,爱读小说、散文,喜欢听音乐,跳舞。倘若她就这样长久在医院住下去,没准她会急疯的。
“可我明白,我得的这病很重,恐怕很难好的。唉,我也真够倒霉的。”她有些伤感地说。
我注意到她这一段时间削瘦多了,青春的红颜已黯然失色,凶残的病魔在折磨着她的躯体和她的灵魂。看到她痛楚的表情,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这就是昨天的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杜媛媛?从她那双美丽而又略带忧伤的大眼睛里,我读到了许多难言的痛苦。
医院的护士进来了,例行公事般地量血压,测体温和送药。血压:高压170,低压100;体温:38度2.
待护士走后。我悄悄问:“媛媛,什么时候住进医院的?”
“到今天,刚好是半个月。在此之前,我去了一趟海南,在旅途上就感到有些不舒服。起初,我还没把这当回事,只是吃点止痛药,可回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医生们经过检查怀疑我患的是肝癌,并做了化验,可结果还没最后出来。”
“你别担心,恐怕没有那么严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用言语宽慰她,可我自己却想哭。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把药吃下去。
她动情地望着我说:“叶姐,没关系的。我是什么思想准备都有的。尽管我十分热爱生活,这个世界我还远远没有呆够,但那种病一旦得上了,也是很难有回天之力的。我遗憾的只是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我们猎头公司还只是刚刚起步,还有我和严维的事,我们本打算春节时在T市结婚的,可这已经是不可能了……。”
她说到这儿,伤心地落下泪来。
我给她的情感打动了,眼泪在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她掏出手捐擦了擦眼睛,反倒安慰起我来:“你别为我伤心了。如果确诊我真的患了癌症,我就和它斗争。T市不还有个‘癌症患者俱乐部’吗,我做它的会员好了。”
“媛媛,你不要说!你是不会得这种病的。”
她苦涩地笑了,说:“连周总理都得这种病,何况我了。病魔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这个人还算个乐天派,尽管人生路上的沟沟坎坎不少,可我还是磕磕碰碰地一路走了过来。叶姐,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她投来探询的目光。
“想听。”我点点头。
于是,她便向我讲起她那鲜为人知的故事。杜媛媛自打记事的那天起,就没再见过母亲的模样,三岁的时候,妈妈害了一场大病去世了。到了五岁时,她在小县城当工人的父亲又给她找了个继母。
从那会儿起,她就没一天安生过。继母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把小媛媛当成家奴使唤着。小小的年纪,她便承受了生活的重负,整天要看小弟弟、劈柴、洗碗,还少不了挨打挨骂。
父亲怕老婆,是远近出了名的。他疼爱媛媛,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私下偷偷地给她买点吃的来安慰安慰那幼小的心灵。
到了十二岁那年,她刚刚读小学五年级,父亲又遭车祸去世了。
她不堪忍受继母的虐待,离家出走,流落到T市。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了她。尽管他们的生活也很拮据,而且还有一个和她这般年纪的男孩子,可老两口还是节衣缩食地供养两个孩子读书。
那会儿,恰逢粉碎“四人帮”不久,百废待兴,但由于“文革”中摧残文化教育在人们心目中所造成的逆反心理,使教育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相当高。老两口识字不多,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
两个孩子也都很争气,学习成绩都在班上以至年级组名列前茅。高考时,她俩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同一所大学。
我听她讲到这儿,恍然大悟,却原来媛媛还有这样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呢,便说:“那个男孩是不是严维?”
“你的分析力真强。”
“怪不得呢,原来你和严维从小就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呀。”
她笑了,说:“严维和我同岁,可却能像大哥哥一样照顾我。我脾气犟,上学时,常常对他发个小脾气,他总能让着我的。”
我注视着媛媛那张美丽而又苍白的脸庞,心想:“想不到媛媛还有这般不寻常的身世。她的命很苦,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很幸运。严维的一家都对她那么好,才能使她长大成人,也实在是不容易。”
“那严维的父母还健在吗?”我禁不住问。
“父亲已经过世了,母亲的身体还好,现在美国探亲,已经有一年了。”她告诉我。
“要不要给他们发个电报,把情况告诉他们?”我问。
“千万别,他们会吓坏了的。”她连忙劝阻我说。
我心思重重地说:“可这件事能瞒多久呢?还是早点让他们知道为好。”
她神色忧郁地说:“严维正在写博士论文,时间宝贵得很,而且前不久,他又回来过,怎么好意思再打搅他呢?”
我没有作声,默默地看着她。
“你和赵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从海南回来时,我本想去找你谈谈,可没想住进了医院。”她苦涩地一笑,“其实,赵楠的为人,我比你更清楚。当时,我有许多话,不便对你说,也不好说。请你原谅我,别放在心上。”
“不!请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误解了你。”我恳切地说。
“不是那回事,”她摇了摇头说,“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曾做过一些违心的事。”
我不禁一愣。她指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百思不解。
她很快又把话岔了过去,说:“人的一生,是个未知数,既无法预测,又无法把握。毕业后,我本来有机会和严维一道去美国留学的。因为,我的英语当时比他好,又通过了托福考试,各科的成绩也不照他差。但是,我留在了国内。我的打算是先创业,后留学。正是处于这样一种思想的支配,我才会同意到赵楠的公司做事。但过了不久,我便发现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看错了赵楠,给他夸夸其谈的假象迷惑了。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马谡之才,‘失街亭’的悲剧或迟或早总会发生的。再加上其他方面的原因,我决意离开他,跳槽开了这样一个‘猎头公司’。我的真实意图倒不是靠这个公司去赚多少钱,而是为日后的事业发展积蓄力量,储备人才。因为我意识到,未来的中国将是个人才荟萃的中国。谁能拥有一大批真正的人才,谁就可以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立于不败之地。我之所以不愿去美国定居,是因为我深深爱着我的祖国。我很希望严维能回来,同我一道创业,在中国创下一个松下幸之助的辉煌。可我现在绝望了。我十分清楚命运阻止了我,让未来注定成为一个美丽而诱人的幻想。我真的很难过。”
她的讲述以一股强烈的震颤力在冲击着我的心扉,让我为之激动,为之扼腕。杜媛媛果然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她的思想和胸怀要远远比我看得远和广阔得多。
她本来是应当成功的,但是万恶的病魔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使她的心在流血,壮志难酬。我直到今天,才认识了她,一个值得中国女人骄傲的女性。无论她能否成功,她都能使人激动的热血沸腾。
“媛媛,你的话讲得太好了,你让我真正了解了你。古往今来,是不会以成败论英雄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努力了,就不要遗憾。”我在鼓励她,“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的。”
“要说没有遗憾,那是假的。人生能有几回搏?古人尚有‘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之说,况且我们呢。”
她有些伤感地说,眼角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
我俯身替她拭去泪花,动情地说:“媛媛,不要想那么多,你现在关键是要安心养病,只要病养好了,有你的时间干事业的。”
她勉强地笑了笑:“活了一世,我觉得总不能白白地在这个世界上走一回。不瞒你说,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人才方面的专著。以我从事的工作来看,对这方面的感触很深的。我也痛感我们国家的许多地方,至今也未能对人才充分利用,发挥他们的才智应当引起全社会高度的重视。我要为人才的脱颖而出大声疾呼。书的题目我想好了,叫做《人才的思索》,大纲也已拟完,并且写了几个章节。昨晚匆匆看过一遍,自我感觉还良好。我真心希望我能在患病期间将它完成。”
“这怎么能行!”我劝阻她,“著书立说是个耗费心血的事,为了自己的身体,你也不可这样做。”
她一笑置之,说:“别的事情,我可以放一放。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做的。医院如果不允许,我就回去写,就是拼了命,我也不会放弃的。”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坚决,简直让我汗颜。我知道,我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的。
护士又一次推门进来,不满意地说:“病人需要很好的休息。”
“对不起,我这就走。”我尴尬地冲护士说。
她握了握我的手说:“你来看我,真的让我好高兴。如果你的工作忙,就不要再来了,我会知道很好地照顾自己的。”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面容,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人生最可贵的,就在于正视自己的价值,以一个中国人的责任感溶入自己的魂魄,去追寻实现自己价值的闪光点。那么,那魂魄就是燃烧的火把。当每一个有责任心的人都高擎起火把时,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肮脏的角落。想到这儿,我将另一只手也压在了她的手背上说:“保重。我还会来看你的。”
我匆匆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着,满脑子装的都是杜媛媛所说的话。我感到惭愧,我空有健美的体魄,可我缺乏她的那种精神和毅力。现在想起来,大学毕业后,我又认认真真地做过几件实实在在的事呢?
对比之下,杜媛媛不但有自己独特的思想和思维方式,而且还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她也有和我一样的苦恼,也有和我一样的情感。而且她所承受到的困境和痛苦是我所无法比拟的。但她却敢于正视它,蔑视它。同她比起来,我显得是何等的渺小。
秋风吹来了。
大街上飘零着片片落叶……